周祐樽也不知会被他怎么对待。 思及至此,瑶光深感无力,在他身边永远都要这样谨小慎微。 只是多虑也无用,她已经尽力,若无法避免,就不要再去想。 …… 段怀悯尚未归来,她想他沐浴后,必然要先见卫潇。她又乏了,昨夜本就未睡熟,今早先是受了惊,回来后又受了累,这会子眼皮子有些打架了。 只是头发未干透,若这般睡下容易头疼。南边的花窗金光斜入,在贵妃榻上染下一块金色,暖洋洋的。 “神女,在这儿烘晒一会儿就干了。”豆蔻扶着瑶光在那一块坐下,又取来桃木梳,替她梳头按摩。 “待会你让宝来去前厅门口候着,听听大人和郎中令说什么,若提到我,及时来报。”瑶光思来想去,还是忧心忡忡地吩咐道。 可那头却迟迟没有回应,甚至也不再帮她梳头。 “段大人。”忽然,只听豆蔻怯怯唤着。
第73章 异焉 午后蝉鸣更为焦躁, 声声入耳。坐在罗汉床上的女子抱膝而坐,金曜从花窗外斜入,倾洒在她身上, 乌黑如墨的发晕上一圈金色。 羽睫在她的眼下投下幽影, 秋水眸微微发颤,她仰面盯着站在床前的男子,楚楚凄凄。 豆蔻早已退下去。 段怀悯一言未发,就这样般着满目凛冽地看着她。 “你什么时候还学会监伺了?”男子沉声问道, 他适才洗濯,却已衣冠齐楚,墨发倾覆,只余几许水汽,羊脂玉簪松垮地簪起少量发。着缟羽色绢丝暗纹长袍, 系藤黄色刻丝忍冬纹腰带。 本是温润如玉朗朗君子的模样,却因他眉眼间的阴鸷全数覆掩。 瑶光知道他是听见了自己刚才的话。她低下头去, 金乌烈日, 照得她头上有些发烫。 “……瑶光只是害怕。”女子盯着自己曲起的膝盖, 裙面上绣着玉兔暗纹, 有几分俏皮。可现在瞧着这般可爱的纹样, 只令她感到更加躁闷不安。 男子剑眉敛起, 他摄住瑶光尖尖的下巴, “是早上周祐樽的事,他到底做了什么。” 他指尖冰凉。自从在蛮族祭台被找回, 段怀悯再未这般生冷地对待她。 瑶光羽睫颤颤,她感觉喉头发涩, 盯着男子凛然的面孔,哑着嗓子道:“陛下还替我拿了……鞋。”说完, 又急切地补充,“许是陛下昨夜未歇息好,神智不清明。大人不要,不要与他……计较。” 说完这些,她眉眼低垂,几乎不敢再对上他的目光。 “离离,你怕什么。” 瑶光的下巴又被抬得更高,丰神俊朗的脸凑到了她瑶光跟前,迫使她对视。 “说话。” “……怕,大人不快。”女子声音极小。她对段怀悯的畏惧已经深入骨髓,尽管他已经甚少在自己面前动怒,可她始终看不透他。 瑶光已经很久没有刻意去讨好他,可今日之事还是令她不得不曲意逢迎。 明明已经顺着他在那暗洞里行事,却还是没逃过他的诘问。 罢了,左右不过被禁锢。 也不是第一回了。 想到这儿,瑶光反倒平静下来,等待着男子的发落。 “离离。” 男子乌黑的眼眸沉沉望着她,“这半年来,我何时对你动怒过?” …… 天禄二年,夏。 婕妤赵氏于帝都天枢山的行宫诞下大皇子,周承愔。 此子为当朝帝王第一个孩子。 朝中为是否立其为太子,闹得沸反盈天。 瑶光从宝来口中听闻这些消息的时候,她已经安稳待在院子里三日,甚至不敢去探望赵玲珑。 周祐樽并未归宫,仍住在赵玲珑处。听说晚上会去赵灵犀那边宿下,白日陪伴皇子和赵玲珑。 瑶光自然不可能再去。 段怀悯那日没有发落她,可还是恼了的,她的下巴都被攫得生疼。 他竟还问:“这半年来,我何时对你动怒过?” 是啊,他确实比曾经待她温柔了许多。 也不再令她侍奉他用膳、宽衣等琐事。有时还会替她穿衣穿袜,可这些不过是男子某些方面起了兴致使然,在她看来算不得他在伺候自己。 段怀悯对她的一切好,不过是他沉湎淫逸。 瑶光并不敢将这如水月镜花般的喜爱当作自己的免死金牌。 …… “据说陛下要在此地待到皇子满月。”宝来一面用燃着的艾草熏染屋子一面说,“回去刚好再给皇子风风光光办场满月酒,局时可能直接立太子了。” 瑶光倚靠在贵妃榻上看话本子,她抬首:“你这些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赵婕妤那边的宫婢说的,反正整个行宫都知道了。这里离皇宫也不远嘛。”宝来有些漫不经心地说。 储君之事与他们这儿毫无关系,所以他也只是随口将听见的事说出来。 “这些事岂是咱们能嚼舌根的,以后不要说了。”晚衣将花窗打开,不耐地看着宝来,“你也说陛下还在行宫,也不注意些。” “那又怎样,咱们是神女的人,陛下可不敢动咱们。” “你怎么越发口无遮拦了?”晚衣斥道,又看向瑶光,“神女,你看看他啊。” 屋子里紫烟缭绕,有些熏人。 “宝来,晚衣说得在理。以后无论在哪,也不要妄议这些事了。”瑶光放下话本,认真道,“你也跟着我读了些书,该懂的。” 听神女这么说,宝来才讷讷应道,“宝来知道了。” …… 因此前受梦魇侵扰,瑶光养成了焚安神香入眠的习惯。 今日她又在小院里闷了一日,晚上沐浴后回到屋里,豆蔻早早就焚了香。 瑶光并不困倦,故吩咐豆蔻退下后,又独自在窗边书案上练字,隔着窗纱,夏风涌入,还能听见后院的蛙声蝉鸣。 白日这些声音听着躁郁,此刻却十分教人心宁。她抄的是《通玄真经》,其实这些经书她并不能参透,只是抄写之能令其安心。 夜露更深,外头的风也渐渐凉了起来。 瑶光已经抄写数页,放下毛笔,只觉手腕酸痛。她打了哈欠,正欲合窗,却听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探出身子,想瞧瞧是哪个宫人。可什么也没看见,就在她站直后,忽然听见外头墙根传来极为嘶哑的声音。 “瑶光。” “谁?”瑶光下意识地反问道,同时顺着望去,猛然在左边的榆树下,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陛下?”她惊呼出口。 …… 周祐樽着玄黑色蟒袍,却衣衫不整首如飞蓬。他踉跄着走来,月色下面色尤为可怖,苍白如纸,眼下也黑青一片。 他撑在窗外,满目欣喜地看着里头的女子,“还能见到你,真好。”他的双目布满红血丝,眼白也极为浑浊,如死鱼之目,毫无神采。 瑶光骇然地看着眼前的青年,“陛下,您这是……怎么了?”她又朝外张望。 “无事,瑶光,朕是一人悄悄过来的。”周祐樽牵强地笑着,“你不必担心被人发现朕私自找你,国师不会知道。” “……不,我不是担心这个,不全是。”瑶光隔着碧纱,有些忧虑的看着他,“陛下,发生什么了,您的脸色很不好。” “没什么。”周祐樽摇头,却有些躁郁地挠着头,“就是被断了无垢天。” “您染上了无垢天?”瑶光惊道,“什么时候?”她在边域一带长大,对此物更是了解,那里食此物者更多,被此物害得家破人亡的不在少数。 幼时,她甚至在街市上亲眼看见有人药瘾发作,受不得那苦楚,当街用剪刀刺进了自己心窝。 血流了满地,惊得人群四散。 “一年多以前吧,你走之后。”周祐樽哑着声音,“有人说,食此物可在幻境见到想见之人。” 外头蛙鸣阵阵,清风朗朗。 瑶光却因这突如其来的话痴愣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 “可是,可是食了无垢天,我从未在极乐之境见过你,直到……直到那天早上,在玲珑的寝屋见到你之后。”周祐樽说到此处,眼神变得痴迷,“朕就在幻境里见到你。” 凉风灌入,吹乱了女子的鬓发。 “陛下,你不能再说了。” “为什么?瑶光,这里没有旁人,国师也在宫里。”周祐樽笑出声来,“朕想趁着死前,看你一眼也不行吗?” 钟灵神秀的女子眉间微蹙,“什么死,陛下是何意?” “朕刚刚提到过的,朕被断了无垢天啊。”年轻的帝王的手扣在薄薄的窗纱上,用力,薄纱裂开。 几乎在女子反应过来之前,他捉住了她的胳膊,隔着罗衫,他感受她的温度。 女子惊慌地挣脱,“陛下,你快放手。” 可周祐樽只握得更紧:“瑶光,你知朕方才是怎么熬过来的吗?五脏六腑如百虫啮咬,几乎快要死去。那么多宫人无一人在意朕的死活,是朕独自扛了过来,只因想撑过去再见一见你。” 女子手上动作滞住,“是谁断了陛下的无垢天?” “你终于问了。”周祐樽始终握着她的胳膊,“除了国师,还会有谁呢?” “因为,那天早上的事?” “或许吧,那已经不重要了。”周祐樽双目赤红,“如今皇子出生,有了新的傀儡,朕已经无甚用处。” “陛下……”瑶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望着被握住的胳膊,男人的手苍呈现出一直青白。 “瑶光,你说国师为什么偏偏挑中朕呢?若非他,朕可以在北顷做郡王,安安稳稳过完一生。”年轻帝王喃喃着,又凝视着瑶光,“可是,那样朕或许也不会与瑶光相识了。朕不后悔,故死前来见一见你,将心底之言都告诉你,也不枉此生了。” 窗外的年轻男子形容憔悴,惨白的脸在月色下显得有些诡异。 “陛下,无垢天是可以戒掉的。虽要历经蚀骨灼心之苦,却是不会死的。倒是无垢天让人神魂飘荡,极为伤身,常食之,也是活不久的。”瑶光很认真地说着,这些也是事实。 “至于小皇子,且不说他尚未足月。即便没有他,还有许多皇族郡王、世子。” 言至此处,瑶光未再说下去,意思也已经明了。 就算没有小皇子,段怀悯也有许多人可以扶持。若想弃了周祐樽早就弃了。 “故陛下不必意懒心灰。”瑶光慢慢抽出被攥着的胳膊,“您不是刚刚才熬过一回,此物戒除大约一个月,您只要挨过去,一切都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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