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不见天日的密室,一下子开了窗。 万顷阳光,倾泄而下。 他的眼底,隐藏着沉寂许久缓缓燃起的星火。 皇帝想,自己是该佯装不知是她,叫这娘子先认出自己来,还是……该如何? 她见到自己定然是惊喜的,自己那日帮她撑着伞,还喂她喝水,她定是记得的…… 对了,她知晓了自己是皇帝,会不会因此惊恐不安,因此与自己保持距离…… 对了,自己捡了她方才弄丢的铜钱,佯装不在意再问一句,这是何人丢的? 不,不成。 这些人都瞧着,他再是眼瞎也瞧见是她丢来的,这般问岂非显得自己愚不可及? 没有女子喜欢愚蠢的男子。 一瞬间,皇帝尘封二十多年的心,变得火热躁动。 他思绪转的极快,却见她取下丝绢之后便一直抬眸怔怔的瞧着他。 她粉唇紧抿,并不说话。 她眸中有太多情绪,似是不可置信,更多的是许多惊喜,一双眸中盈满的欢喜与雀跃。 皇帝亲眼瞧着那双眼含羞带怯朝他投来,她甚至牵起唇瓣,微微仰头看着他,像是朝他……撒娇一般。 她为何会用这般含羞的眼神看着自己? 她…… 她莫非也如自己一般? 皇帝这般一想,忽地更觉心慌撩乱。 可他还没发话,身后跟上来的年轻侍人已是叱责起来。 “大胆!见到圣上竟不知参拜!” 皇帝眼睁睁瞧着方才还朝自己粉面含春的娘子,眸中划过委屈与羞辱不再看他。 她面上欣喜慢慢掩褪,敛裙扶身双袖合拢,高举过头顶,行云流水便行起了参拜大礼。 “妾参拜圣上。” 她跪于当今天子膝前,声音纤细,头亦是埋的低低的。憋着气闷,木木地不肯抬头来。 皇帝生的高大,他立在她身前,只能垂首瞧见她圆润光洁的前额与那藏在层叠交领之下细白的玉颈。 她的睫毛浓密而又卷翘,像是一把羽扇,轻轻颤动间便撩云拨雨,掀风鼓浪。 皇帝做了这么些年的万人之上,早已懂得如何克制,纵使沟壑难填,也面上克制隐忍。 他状似淡然地的展袖,将那铜板凑去她眼前。 “这是你丢的?” 岂料他一开口,嗓音竟带着几分心慌意急。 皇帝轻咳了一声,恢复了深沉的嗓音,面色都凝重起来。 “取回去罢。” 他用的是取。 好像用此来告诫旁人,他是清醒理智的。 他,不会被任何私欲干扰左右。 话音落下,皇帝便见那娘子便抬起头来,她倒是胆子颇大,不仅卷着深袖探出一截葱白般的手来取,反倒又抬眸偷偷打量他。 皇帝想,这姑娘胆子是真大——知晓自己是皇帝,认出了自己身份,竟然还半点不怕? 她生的莹白剔透,隐约可见浅细的脉络凝在那皓腕之上。 一瞬间,皇帝掌心灼热。 叫他生怕她碰到,碰到他滚烫的掌心,惊扰了她。 不过,这显然也是皇帝想多了。 玉手如同蜻蜓点水,颤颤巍巍将男人掌心中的铜钱勾起,身后便有贱奴再度作祟。 “放肆!尔等竟敢窥探圣体!” 乐嫣被这声唬的一跳。 她见到皇帝时的欢喜并不做假,甚至她只一眼便认出了他是那晚客栈的男子来。 点滴怀疑连成丝线,她的一切迷惑也有了答案……难怪他如此眼熟…… 乐嫣从惊愕到由衷的欢喜,她多想与这个占据自己幼年许多回忆的舅舅说说话,叙叙旧。 甚至她有一瞬间,想将自己的一切不如意说与他听。他都见到了自己的委屈,他只怕不会怪自己的吧…… 乐嫣觉得,当今便是看在母亲的情分上,对自己也是一如既往疼爱的。 奈何……泥人尚且有三分火气,更何况这一而再再而三遭一介阉人如此轻辱,怠慢。 只叫她心里受屈,觉得人人都看轻了她——人都是有尊严的,更遑论是她。 她缩回手,重新下跪去了皇帝脚边,什么叙旧情的心都没了。 内侍公公这才赶紧上前,跪在今上身前,将裹上衣袖的手合捧伸过头顶,谄媚的笑着。 “圣上龙体金贵,您若是要赏赐,容奴家转禀便是。” 这自是禁中的规矩,经过贵人手的,便算作是赐物。 既然是赐物,便该由着内府登记,由大内下传赐下。 万万不该叫皇帝亲自送出去。 龙体金贵,怎可轻易叫人触碰?更何况还不知是哪个外宫进来的。若是出了什么事儿,折损了圣体,如何解释的清? 更何况尚大内早就有吩咐过他们,圣上最忌讳与女子触碰,若是有女子恬不知耻凑上来,只叫他们不要留情打发了,他便会重重有赏。 内侍官只觉得自己考虑的周全,正是沾沾自喜想要随后去朝尚大监讨要赏赐,却不想自己一套话没说完,就听砰嗵一声,脑门一阵生疼。 那枚铜钱被皇帝朝他脑门掼了下来,打了几个滚从内侍面前滚了出去,也不知滚到了何处缝隙里。 皇帝龙眸压着愠怒,瞧那漆黑的面色,内侍官怀疑皇帝恨不得再上前来揣他一脚。 将他踹去身后池子里喂乌龟。 最终,皇帝却唯恐吓坏了旁人,只能忍着满腔的怒火,道了一句:“滚。” 这话一出,四周跪下的娘子宫人太监们一个两个都连滚带爬的走远。 乐嫣自然也不想留下受皇帝继续欺凌了。 她心中酸楚,只觉得几年没见,圣上再不是以前的模样。 怪不得都说天家无情,可不尽然? 想必自己将他当作舅舅,他却早不将自己当作外甥女了。也是,自己又算的了什么外甥女?本来就不是亲的,他不记得了也是常态…… 乐嫣自地上起身,顾不得拍打染了灰尘的衣裙就随着旁人一同走远。 真当她乐意捧着这群没有人情的王孙贵胄臭脚一般。 若是可以,她宁愿一辈子也不进宫一遭。 皇帝暗暗切齿,却只能眼睁睁瞧着那娘子楚腰纤纤,提着裙小步走远。 远了,远了,直至瞧不见了。 他动了动袖,便有许多宫人小跑来跪在他膝前一片。 “圣上有何吩咐?” 当今年纪轻轻便做了天下之主,自小到大少有不顺,脾性自是高傲,可这话叫他如何问的出口? 朗朗天日,要自己告诉万民,他是荒淫无道,觊觎臣妻的君主? 宫人只见天子阴沉着脸又叫他们退下。众人不明所以,却无人敢多问一句,当即退的远了。 方才还满是热闹的幽池边,一下子冷清下来。 当今在廊下站了片刻,任由池水中冰凉的风穿过,刮过他面上,灌入他宽袖,将袖口吹的股起。 这一刻,他那些不齿与人的念头迅速鼓起。 念头才出,就叫他掐灭。 他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许不是荒淫无道,只是看重皮囊罢了。 皮囊多容易寻得,远远算不得什么。 皇帝下定决心将某人的身影忘干净,重回显龙宫里批奏折,将那些堆积许久的奏折尽数批完。再多的心思,看上几个时辰奏折,累了疲倦了就想不了太多。 奈何他才迈开脚步,却一下子忘了自己方才的决意,抬脚便朝太后宫里走去。 内外命妇入宫,总要往太后跟前去请安的。 皇帝一路走走停停,经过女眷时,总要多看几眼。 这也是他头一回做这等事,还很不熟练,几眼瞥去不够隐蔽,便叫那群莺莺燕燕一个个面上绯红,神情羞涩。 等去了太后宫里,太后方才与娘家嫂子弟媳说过话,面上还带着笑意,见到皇帝一声不吭跑来她宫里,满心诧异:“圣上今日怎么得空了?” 这儿子回朝也有十来日的,除了头一天来她这里过来一趟,之后便往前朝忙去了。 太后往日里听了容寿的话,时常差人往显龙宫里送去些汤汤水水,也不知这儿子有没有辜负她的一番心意,反正面上的母慈子孝,太后已经很努力在做了。 皇帝“唔”了一声,“往北苑经过,便来看看母亲。” 太后头一回听皇帝这等孝顺的话,皇帝也是头一回说,说出来二人都并不觉得有几分感动,反倒是气氛间弥漫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别扭。 皇帝轻咳一声:“方才见外边热闹,母亲召见女眷了?” 太后见皇帝问起,才想起一桩事来:“今日善化的姑娘也入宫看了哀家,可是不巧,前头刚走后头你就来了。要不差人去请,说不准还能拦住。” 皇帝如今心思不在这些事情上,只道:“改日吧,改日吧。” 太后笑了,倒是破天荒与他聊起那小丫头的事儿,拿着逗趣,笑得开怀:“问她可还记得皇帝?她说还记得,说你是几个舅舅里最凶她的一个,她见着你都要躲着走。如今你见到只怕要惊诧一番了,生的很是漂亮……” 皇帝如今一听漂亮这个词,脑子里想的都是那人,哪里还有空听太后说话? 太后连唤皇帝好几声,好在皇帝回神的快,见太后看自己的眼露诧异,便随口找了个借口:“朕记得她成婚挺久的了?还没有孩子?” 太后斜睨他一眼,心道原来还知晓催旁人? “她不怪你,你倒是还怪起她来。” 皇帝听了不解,这与自己有何关系? 又听太后继续:“皇帝将人家丈夫调去了南边儿,一去就是大半载,你当娃娃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好在还算是有些良心,将淮阳侯召回了京中,不然叫人家年纪轻轻夫妻两个分居两地,便是太后都觉得有些对不住了。 皇帝听了,也只能附和笑了,“这般说来,那倒还真是朕不是。” 这日,皇帝破天荒的作陪了好一会儿也没离开的意思,倒叫太后奇怪。 “皇帝可还有事?” 皇帝慢吞半晌,才沉声道:“前朝众位相公商议南征犒赏群臣,内宴原定在保宁殿,如今倒是商议着暑热改来太液池。儿子过来与阿母说一声,到时候驾临庆贺赐庆功宴,就在阿母的瑶华宫后面,阿母喜好热闹,那日想必是合您心意。” 饶是太后活了这么些年,也没见自己儿子一口气与她说这么长一通话的。 仔细一听,却又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说了许多,又好似一句没说。 设宴的事儿也不是什么大事,若是定下自有内府告知她,太后也是早就知晓了,甚至还差了她宫里的人去布置去了,如何需要皇帝亲自跑来说? 陈太后心生狐疑,不免往坏的想。 又听皇帝说她喜好热闹,便以为是这个悭吝的儿子借机说她成日召见命妇,兴办宴席,阴阳怪气骂她耗费银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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