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他就行吗?”袁明赫接过白衣血令,“不用带什么话吗?” “不用,”白璧成道,“他收到会想办法的。” 他说罢了,牵着含山向袁宅大门走去,袁兮风袁明赫跟在后面相送,明鬼等一干人却躲进密室去了。等到了大门,只见无数火把将袁家里外照得通亮,夏宇川站在前庭正中,正在看一株新种下的黄杨。 听到脚步声响,夏宇川抬起眼来,看着不慌不忙走出来的白璧成,以及依偎在他身畔的含山。他心里涌起莫名其妙的感觉,他嫉妒他,却又忍不住想靠近他,他于是露出不屑的笑容,说:“侯爷,咱们又见面啦!”
第100章 青衫乍裂 被押回宫的路上,含山与白璧成分乘两辆马车。含山被捆住了手臂,眼睛上蒙着黑布条,在微微摇晃的马车里,她听到的世界毫无声音,一片寂静。 她虽然自小被弃养,但仍旧生活在后宫之中。后宫是距离皇权最近的地方,如果要问皇权是什么,含山认为它就是寂静,没有一点声音的、深入骨髓的寂静。 在这辆马车里,含山听到了熟悉的世界,她知道她在一步步回到那个死寂的活死人墓里。但这次她并没有那么恐惧,也许是因为白璧成,即使她被单独关押了,她也知道白璧成就在身边。 马车匀速向前,中间停了三次,停到第三次时,含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一种奇怪的呜咽声,若是初闻此声,含山必定会慌张,但现在不会了,她知道,那是风过松林的声音。 到凛涛殿了。 为什么要回凛涛殿?含山想,难道要继续幽囚吗? 马车停下,在悲风过林的声音里,一个尖细的声音传来:“老奴苏有禾参见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是苏公公,皇帝身边的人,看来白璧成想得不错,捉拿含山回宫是皇帝的意思。 “苏公公免礼,”含山泰然道,“你是来接我的吗?” “是,老奴奉旨接殿下入凛涛殿,圣驾歇在殿里呢。” 苏有禾说罢,让两个小太监踩凳子撩起车帘,将含山扶了出来,又亲自上前,替含山松绑并解开蒙眼黑布。黑布去掉后,含山并没有感到不适,凛涛殿周围很黑,松林黑压压地立在黑暗中,只有风过时才能听见它们发出悲声。 “殿下请。” 两个小太监在前引路,苏有禾陪伴在侧,护着含山穿过松林,人在林中,风吹枝叶的声响又像是无数脚步声,像有许多人整齐地追随而来,令人毛骨悚然。 “殿下不必害怕,老奴四下看过了,林子里没有人。”苏有禾安慰道。 含山没有回答,她心里的恐惧不是这句话能够赶跑的,那是无数夜晚堆积而成的。 凛涛殿还同她记忆中一样破旧,通向大殿的台阶几乎每级都是破损的,但含山记得每一级的破损在哪里,知道下一步要往左还是往右。上得台阶,红漆剥落的破旧廊柱映入眼帘,它斑驳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轰然倒塌,而紧闭的殿门上菱格损坏,被岁月击穿的窗纸黑洞洞的四处皆是,像无数哀嚎着嘴巴。 “殿下,您请进吧。”苏有禾向后退半步,恭敬道。 含山以为这辈子不会再回来了,没想到,现在又站在殿门前。她自嘲着笑了笑,推开殿门走进去。 殿里加了灯火,虽然比含山独居时要明亮许多,但仍然显得昏暗。这里头没有一样像样的家具,沿墙堆着各式各样的杂物,大幅帐幔像怪物的蜕皮委顿于地,断了腿的书案、没了门的衣柜、倒伏堆积的各类塌床,它们依旧破烂在原来的位置,尘味与霉味飘散的空气里,它们提醒着含山,她又回来了。 含山看向灯火聚集的地方,那里放着一张床,床架上胡乱蒙着帐幔,与其说它是张床,不如说它是个避难的帐篷,是含山的栖身之所。 现在,那张床前摆着一把拂拭干净的圈椅,一个穿杏黄绣龙纹便袍的男人坐在上面,他用两根手指支着额头,仿佛很疲惫。 借着摇曳的灯火,含山打量着这个男人,也许是烛火掩映的缘故,他看上去脸色不好,双颊凹陷而且眼圈黑重,含山猜想当年他与娘亲相遇时应该不是这样的,否则他怎能打动娘亲的心。 在很小的时候,含山也曾期盼过,盼着他忽然明白娘亲的冤屈,忽然能想到无辜的自己,她盼着忽有一日,他会天神般的降临凛涛殿,打破这破败腐朽的一切,把含山接到明亮华丽的宫殿里,给含山一个公主最基本的体面。 她是公主啊,是皇帝的女儿,金枝玉叶,难道不是吗? 可是岁月流转,含山期盼的心被揉得稀烂,又结了痂重新生长起来,此时此刻,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你来了?”皇帝开口了,“朕等了你好久。” 含山没有回答。 皇帝放下手,抬起脸,认真地看向含山。灯火之下,他很显然地愣了一下,又从眉心拉出一缕绵长的思绪。 “你很像她,”皇帝喃喃道,“她最后一晚上来见朕,就像你现在一样,脸上写着,她什么都知道。” 他说着话,手指用力,紧紧攥住了杏黄便袍。含山看了一眼在他指缝里扭曲的袍子,问:“她知道什么?” “是啊,她知道什么,”皇帝失笑,“她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她应该是不知道的,不知道你为什么那样对她。”含山蹙眉道,“有许多人提到我的名字,他们都很惊讶,不明白娘亲为什么依旧遵从你们的约定,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的……,名字?” “我娘一直叫我珊儿,蓝姑以为是珊瑚的珊,直到我娘去世前才告诉她,说我的名字是含山。蓝姑把这当个趣事告诉我,我也不知道这名字有什么意义,然而我逃出宫去,才发现全天下都知晓,含山是你们定情之地!是这样吗!” 皇帝没有立即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讨厌这个名字?” “是,我讨厌。”含山毫不犹豫地说,“如果给我一次机会,能让我见到我娘,我一定请她改掉这个名字。” 她说得坚定而平静,没有仇恨,只有厌弃,发自内心的厌弃。这情绪击中了皇帝,也激怒了他。 “朕比你更讨厌这个名字,”他慢慢激动起来,“你们秦家人都一样,永远扮演着施舍者,永远把自己打扮得很伟大!就像你娘,她永远高高在上,她不愿意使手段争夺朕的宠爱,也不愿意千方百计打压别的妃嫔,她看不起朕,也看不起朕的妃嫔们,她一定觉得,没有她朕就坐不上这张龙椅,得不到这个天下,也不会有后宫的三千佳丽!” 他吼完了,然而凛涛殿的黑暗像无形的兽口,无声无息地吞噬掉他的狂怒,除了烛火摇动,连回声都没有一丝。 含山曾经想过,要问问他为何如此对待自己的骨肉,然而听完这段话之后,她决意放弃。她没想到,皇帝是如此自私偏激的男人,他居然把不争宠当作蔑视?她简直不敢想象,娘亲爱过这样的人。 然而含山越平静,皇帝就越恼怒。 “你怎么不说话了?”他恶狠狠地问,“说话啊!” “我没话跟你说,既然你兴师动众捉我来此,想说什么就说吧。”含山冷淡道。 “兴师动众捉你来此?”皇帝以为听错了,“你这是在跟朕说话吗?可知朕能治你大不敬之罪!” “别吓唬我了,”含山冷笑,“你不会治我的罪,也不会杀我,虎毒且不食子,你可不想留下暴虐骨肉的名声。” “放肆!”皇帝带着被看穿的恼怒说,“你拒绝和亲羟邦,擅自逃离宫阙,此罪是向天下谢罪,与骨肉亲情无关!” “我朝自开国历经百年,从无公主和亲异邦的先例!却为何从你这开了先河?”含山讽刺道,“若要向先祖谢罪,向天下谢罪,还是从你自己开始吧!” 她豁出去了,带着娘亲和自己经受的屈辱,她要让这男人无地自容,哪怕出一口恶气也好!她知道皇帝不会处置自己,她的下场是继续幽闭在凛涛殿,从此她不能再随意进出,她会像娘亲那样,被幽闭在这个大殿里,直到死去。 “你果然像她!哪里都像她!”皇帝怒极,咬牙道,“没错,朕不敢处置你,朕害怕背负虐杀骨肉的罪名!但是!朕可以处置帮你逃跑的人!” 含山变了脸色,眼神微冷地盯着皇帝。 “白璧成、傅柳、陆长留,都不能留!还有……,”皇帝想了想,说,“还有那个送贡品入京的商人!” 他说着拽过一只包袱,“啪”地丢在地下。 “这是镇南卫刚刚送过来的!这是你的包袱吧!朕可没有冤枉你们!听说那个商人把你从黔州送进了京城,还让你住在他家里!私藏公主知情不报,够他腰斩弃市!” 含山低头看着那个包袱,它被打开搜查过,所以绳结松散,此时露出里面青蝉翼的一角,以及夕神之书的书脊。这是她的包袱,它应该留在紫仲俊的小院里,它为何会在这里?难道镇南卫找到了紫仲俊? 被押回宫的路上,含山想过整件事,她以为在袁宅被捉拿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跟随白璧成的大理寺暗哨发现含山去了袁宅,另一种是皇后那里透出风去,深宫里到处都是眼线,难说这消息会传到皇帝那里。 可是看着眼前的包袱,含山忽然意识到,皇帝的消息来源比她能想得还要宽泛。大理寺暗哨并不知道紫仲俊,皇后挂念着斗翻宸贵妃也顾不上提及一个商人,那么,还有谁会向皇帝禀告紫仲俊的存在? 难道是顾淮卓? 然而含山失魂似的盯着包袱,这让皇帝舒服了一些。 “你知道怕了?”他带着一丝得意说,“别学你娘那副高傲的样子!你可以跪下来求朕,也许朕可以额外开恩!” “你会开恩?我不会相信。”含山讥讽,“我娘去世时我只有几岁,没见你开恩将我接到教养公主的芷芬院,就算你和我娘误会深重,但我总是无辜的,可你待我一样冷血。” “哈哈!你说朕冷血?”皇帝愤怒到笑出声来,“秦家意图谋反,被判株连九族,你是反贼的后代,是害群之马!我怎能将你接到芷芬院与其他公主一处长大?” “你说什么?”含山皱起眉头,“你说我是反贼的后代?” “难道不是吗?你看看你这一身反骨的模样!像极了你娘!像极了你外公!”皇帝指着含山恨声道,“就像当年先帝所说,秦家一时为贼,必然一世为贼!反贼骨子里的贼性是不能改的!” 他的声音太大了,撞得含山脑袋里轰轰作响!原来他是这样想的,他始终认定秦家是反贼,他始终认定娘亲是反贼心性!哪怕秦家为了他受招安进京城,哪怕秦家助他从不被看好的皇子一跃称帝! “你认定秦家是反贼,无论秦家做什么,你都会这样想!”含山怒道,“也许顺南王府根本没有私铸兵器,是你诬陷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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