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璧成点了点头,他像是乏了,闭目靠在枕上,密长的睫毛垂在眼睑下,小刷子似的。含山弯腰凑过去仔细看看,却听见白璧成呼吸绵长。 “好香啊,”白璧成忽然说,“你用的什么香?” 含山连忙坐正了身子:“哪里有什么香?侯爷看来是困了,早些休息吧。” 白璧成阖目而卧,再没有答话,含山又凑过去瞧瞧,他这次是真的睡着了。 坐了一日的马车,乏了也是应该。 含山蹙眉想了一会儿事情,忽然觉得身子乏软,眼皮子直打架,只是坐不住。 瞌睡真能传染,含山想着,打了个大呵欠。 许宅古里古怪,她不敢吹灯睡,自己蹑足走到凉榻前,将车轩抱来的褥单铺好,这才和衣躺下。累了一天,躺平了只觉得说不出的舒服,困意也更汹涌了,含山拉过一角被单盖在脸上,立即睡了过去。 这一觉着实黑甜梦沉,梦里什么也没有,只是昏天黑地睡着,只想昏天黑地的睡下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片昏沉里,含山忽然听见有个嘶哑的妇人声音在喊:“醒来!醒来!” 这声音是……,蓝姑? 含山猛地睁开眼睛,看见床前站着个人影,他身形高大披头散发,正弯腰冲自己凑过来。 含山只愣了一霎,立即放开嗓子尖叫,那条人影吓得转身就跑,转瞬踢开窗子跳出去。没等含山回过味来,屋门“砰”地被撞开,陆长留穿着寝衣冲进来,急惶惶问:“出什么事了!” “有鬼,”含山说,“有一只鬼!” “鬼?在哪里?” “他跑了,”含山指着床边洞开的窗户,“他跳窗跑了!” 陆长留几步赶到窗边,窗外是银灿灿的月光,以及月光下乱糟糟的破败庭院,看着仿佛藏着许多鬼。 “真的是鬼吗?”他咽了咽唾沫,“会不会是你看错了?” “我没有看错!”含山坚持,“就是鬼!穿白衣服的鬼!披头散发穿白衣裳的鬼!” “可是后院什么也没有啊!” “他是鬼,你这么看当然看不到!” 含山激动地说着,然而她的激动猛然打住了,她像想起什么似的,说:“侯爷!侯爷为什么没有声音!” 被她一提醒,陆长留也愣住了,这屋里又是尖叫又是追鬼的,为何白璧成无声无息?不祥的预感升腾而起,陆长留和含山几乎同时扑到床前,齐声唤道:“侯爷!”
第7章 满庭霜月 白璧成看上去没什么事,他呼吸平稳,脉象也正常,他只是睡得很香,然而越这样越不对劲,屋里乱成一片,换了谁都会醒过来,为什么白璧成不醒。 含山拿出针包,正寻思着该刺探哪个穴位,却见陆长留以袖掩鼻道:“什么味道!香得让人恶心!” 含山忽然想起,白璧成也说过“好香”。 她立即意识到什么,一把揭开琉璃灯罩,扑地吹灭了烛火,屋子陷入黑暗,反倒衬着窗外月色更加皎洁。 “是那个瓶子,”含山脱口道,“后来我又用钗子挑了灯芯。” “你在说什么?什么瓶子灯芯的?” 陆长留捂着鼻子,说话嗡嗡的。含山顾不上回答,先从草窝子里拎出半罐水,捞出来弹洒在白璧成脸上,如此这般洒了三四次,白璧成眉头微跳,眼睫轻颤,像是要醒来了。 “侯爷,”含山轻拍他的脸,“你醒醒。” 白璧成缓缓张开眼睛,迷糊地望着含山:“怎么了?” 含山松了口气。 “没什么,”她苦笑着说,“我们中了迷香。” “迷香?是谁胆子这么大!”陆长留惊讶,“难道是刚刚那个鬼?” “不是那个鬼,是我一时疏忽。” 她说着要去拿桌上的金钗,谁知桌上光溜溜的,那根金钗不翼而飞。 “我的金钗呢?睡前就搁在这儿的!”含山奇道。 “别说金钗了,快说迷香吧,”陆长留催道,“说完我帮你找金钗,肯定能找到!” 含山于是讲了自己在许小约屋里换衣服,不经意看到她保留着一个破瓶子,一时好奇用金钗取了瓶里的香膏。 “晚上侯爷在看书,因为灯芯不够亮,我用金钗拨了拨,钗尖沾着一点香膏,它在烛火里燃起来,散出迷香。”她思索着说,“所幸沾上的不多,琉璃灯又加了罩子,味道出不来,而我睡在门口离灯烛远,是以半夜能强撑着醒来,侯爷身子本就弱,又睡在灯烛之下,因此晕得深些。” “可这香到发腻的味道,你们就闻不出来吗?”陆长留依旧捏着鼻子,“我刚靠近床边,就被熏死了呀。” “这香膏或许是越燃越香,入睡前并没有这么香,”含山道,“而且我醒来被鬼吓得没了魂,也顾不上什么香气熏人。” “你吓得没了魂?”陆长留呵呵笑道,“我可是被你吓得没了魂,急急忙忙便冲了过来!” “陆司狱,为何你能听见声音冲过来,车轩他们睡在厢房,却到现在都没动静。”白璧成有些奇怪。 “侯爷有所不知,他们鼾声如雷,而我根本没睡着!”陆长留抱怨,“许家的晚饭全是萝卜白菜,我没有吃饱,因此也睡不踏实,听见叫喊声就跑过来了。” “可我也只叫了一声,”含山回想,“那只鬼也挺胆小,被我一叫就吓跑了。” “呵呵,早知道是胆小鬼,我就不过来!” “那只胆小鬼长什么样?”白璧成却问。 “我迷迷糊糊没看见脸,只看见他穿着白衣裳,个子高大,披头散发的!我醒过来时,他正往我跟前凑,像在找什么。” “是什么样的白衣裳?很长很阔的白袍子?” “不是,是短衫,我觉得有点像,像寝衣。” 白璧成琢磨了一会儿,又问:“他跑去哪了?” “他跳窗逃进后院,这会儿只怕还在呢。侯爷,不如咱们把许照叫起来,让他带衙役进去搜!” 白璧成唔了一声,道:“许小约屋里的香膏你还有吗?” “有啊,”含山从腰里拽出一朵绢花,“当时我用钗子挑了香膏,就塌在这朵绢花里。” 白璧成接过绢花看看,香膏是淡褐色,带着些蜡质,也并不很香。 “许小约藏着迷香做什么?”陆长留也凑过来,“不知会不会与许仁之死有关。” “陆司狱若想知道,我给你出个主意,”白璧成笑道,“你现在去许小约屋里看看,也许有意外发现。” “啊?她会干什么?” “不知道呢,但她若心里有鬼,也许会在夜深人静时做点什么,说不定就被你找到重大线索!” “有道理!”陆长留连连点头,“总之也睡不着,不如去撞撞运气,说不定就能找到什么!” 他说干就干,纳头就要往屋外走,却被白璧成叫住了。 “陆司狱,你一个人去不方便,许小约毕竟是个女子,你去探头探脑的,只怕她先叫喊起来,再攀诬你夜闯非礼,那可是有辱官声啊!” 这提醒仿佛醍醐灌顶,陆长留连忙道:“侯爷说得很是!我每日谨慎言行,就怕被人议论靠着我爹,这若是被攀诬上了,旁人肯定指摘我纨绔子弟酷爱风流!我这一身刑狱才华,就要被埋没了啊!” 他说前半截话,含山还在认真听,到后半截说出来,含山简直要翻白眼,这自诩有才华的做派,和纨绔子弟也很吻合。 白璧成却微笑道:“陆司狱爱惜羽毛,让人敬佩。既然你独自去不方便,不如让含山陪你去。” “我不去!”含山立刻拒绝,“我不能把侯爷一个人丢在这里,窗户外面还有鬼呢!” “都说是胆小鬼了,被你叫一声就吓跑,又有何可惧?再说车轩他们就在外面。”白璧成道,“你遇险时,陆司狱第一时间跳进来救你,现下陆司狱需要帮助,你为何不能助力一二?” 他如此娓娓道来,每个字都说得甚有道理,叫含山辩驳不得。殊不知含山不怕不讲理的,只怕讲理的,白璧成越是讲道理,她越是不能拒绝。 “好啦,就帮你一次。”含山无奈且不耐烦,“快走吧。” “等等,你把这只水罐带着,”白璧成又叮嘱,“若许姑娘问你干什么去一进院,你就说要些温水。” 他想的真周到,含山再无话说,抱起水罐跟着陆长留走了。白璧成坐在黑暗里侧耳细听,直等他们的脚步声远去,他才起身下床,走到大开着的后窗前。 窗外月色溶溶,天上却不见繁星,应该是月亮太过夺目,隐去了星星的光彩。 “望乡碧黄的草籽,是你从玉州带回来的吧。”白璧成忽然放开声量,“这种草只生长在松潘关外,关内并没有,它的草籽塞在靴子里能够保暖,戍关将士多有这个习惯,所以你离开松潘关,靴子里也塞着草籽吧。” 窗外一片静寂,无人答话。 “镇守松潘关的戍军,非应诏不得入关,你是逃回来的,等逃到南谯附近,已是身无分文,但通缉你的海捕文书遍地皆是了,于是你只能寄身在许宅荒废的后院,你在这里待了多久?有半个月了吧?” 窗外依旧悄无声息,只剩夏虫叽叽。 “许宅莫名丢失的剩饭旧衣,是你拿去的吧?你也想找些盘缠上路,但许家太穷,只能找到两块铜板。你夜里跳进屋来,并非要谋害性命,还是想要银两做盘缠,因此桌上的金钗是你拿走的。” 银白的月色洒在窗外的空地上,照着望乡碧黄朴实无华的花朵。 “可你为什么要逃到南谯呢?啊!是了!你是要去黔州,因为你们的霜玉将军在黔州府,你是去找他的,对吗?” 没有回答,远处纠结张扬的草木黑影像屏住呼吸的兽,在等着白璧成说下去。 “通缉你的海捕文书就贴在许家村村口,就算逃出许宅,你也无处可去。不如我们做个交易,你把金钗还给我,我带你去黔州,去找你要找的人。” 黑夜依旧是平静地,没有声音。 “那支钗沾有迷香,”白璧成叹道,“南谯县的典史许照就住在一进院里,我让他牵条犬来嗅一嗅,你就插翅难逃了。” ****** 含山和陆长留走进院子里,先听见厢房传来的鼾声,此起彼伏很是热闹。 “睡得真死啊,比迷香的效果还好。”陆长留喃喃道,“所以,带着他们有什么用?” “他们干体力活的,当然睡得死。” 含山不以为意,她打开门,领着陆长留走进二进院,这院里更安静了,月光从身后照过来,照着一片白灿灿的荒草,萧凉和死寂直往人心里钻,躲不开似的。 “这七月的天,怎么凉飕飕的。” 陆长留声音发抖,抱着肩膀摩挲手臂。含山带着鄙视瞅他一眼:“陆大人,你不是冷,你是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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