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训月见他笑得放松,面红唇弯,已经喝得上了头。她心下大震,一时间觉得之前的推理都错得没了边。这个蒋培英,显然自认和严冬生的死一点关系也没有,那陈大耳听到的那段对话又是怎么回事?“蒋公子,你再仔细想想,关于这个严冬生......又或是小夏子,他的住处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或者,他有没有什么相好的女子?”她急急问。 台上公孙阏《伐子都》里的角色名在金钹震天中大喊“今日里拿住儿要报仇冤”,唱得叫人沉醉,蒋培英听见了裴训月的问话,便略有些不耐烦:“这我怎么知道?我与他也只见过除夕夜一面。他的住处很普通啊,不像是有什么女子同住,不过,他那个房东老婆子到是有些奇怪的。” “把自己裹得特别严实,戴个斗篷,莫名其妙说要放鸟。” 斗篷?放鸟?裴训月心里一疑。她琢磨着蒋培英的话,眼前却看见了台上子都再次变脸。那涂了油彩的面容,根本看不清皮肤和五官,却叫人霎时间觉得是不同的两个人。一人千面......蒋培英刚才的喝彩声犹然响在耳边。 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神秘的年轻女子,任何人都没能发现她的行踪呢? 为甚么她能随意进入严冬生的房间换炭?为什么后门有她的脚印?为什么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避开小屋里的老奶奶,将被炭毒死的严冬生分尸? 也许,根本就不是神不知鬼不觉呢?乍然间,金钹一响,震耳欲聋,裴训月口呆目瞪 中,联想到了一个让她心胆俱颤的答案。 根本就没有什么神秘女子。从头到尾,严冬生身边出现的女子,只有那个老奶奶而已。 她是装成老奶奶样的年轻女子!所以不敢显露肌肤,即使身处暖屋也要以雪帽斗篷示人! 裴训月登时站起了身,险些将手边的酒壶泼翻,吓了蒋培英一跳。“裴大人......”蒋培英还没说完,只见那裴大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了门。他愣在原地,不晓得裴松此举何意。台上的戏也停了,角儿们尴尬站在原地,不晓得要不要唱下去。 宋三仙一头雾水,但也只能过来打圆场,请蒋培英继续坐着听戏。蒋培英走神中,摸到了腰间那块小小玉佩。这镌了“澜海”二字的玉佩,看料子雕刻,显然是宫里才有。而自从到了他手中,没有一日敢离身。 蒋培英摸不准那假严冬生给自己这块玉佩是何意。但可以确定的是,这是一种威慑。如果假严冬生当真是小夏子,那他就应该是周澜海的人。他当时知道蒋培英很有可能揭发自己的假身份,所以要暗示身后是周澜海撑腰,示意蒋不要胡来。 蒋培英当然畏惧周澜海,所以把这玉佩的秘密死守在心里。只是,他想不通这些人费尽心思去顶替一个监工,到底图什么?这僧录司里的监工能掌握什么惊人的秘密?还是说,难道与那利运塔有关...... 三仙居这台上的一出《伐子都》还没演完,裴训月已经叫上僧录司的几个人陪她快马不停赶到了严冬生生前租住的小院。 谁料,小院的门,竟然敞开着。 裴训月心里重重一沉。一个时辰前,他们还来这座院子里探访。难道那老婆子当真料事如神,提前逃跑?她往院子里走,只见一片空寂,毫无人声。“人应该已经跑了。”红姑望着地上的脚印,急促道。裴训月惶惶地抬头,看见那间原本上了锁的屋子,竟然把锁给半解开,虚虚地掩着。 她往前走了几步,踏着雪,轻轻推开了屋子的门。 首先看到的是一座梳妆台,台面上放着假白发、假痦子、涂抹好颜色的脂粉浆糊,以及各色斗篷手套,显然是用来易容的东西。屋子里没点灯,只能借着月光,刚开始无法适应那黑暗,稍过一会,裴训月陡然发现,这屋子里,竟然有几十双眼睛盯着她看! 几十双红眼,红得发紫。而叫人吓破肝胆的紫红中,竟然还夹杂着些许绿光。恣睢无情,像极了狼。展刃和红姑登时护在她身前。林斯致吓得大叫一声。正在那时,宋昏点亮了火折子。 众人这才看清,那原来是几十只黑鸟,停在长短不一的木制栏杆前。这些鸟像被训练过一般,柔软娇小的身躯,那黑色的鸟头竟可三百六十度地转。有一只鸟看见来人,忽然扑棱着翅膀,喊了句:“嗐,猴儿急,要含也先等我解了腰带——” 听来竟和蒋培英的声音一模一样。霎时间,整间屋子的鸟都随之喊了起来。像是有几十个蒋培英在空中尖声怪叫。 众人吓得浑身发毛,却也登时醒悟——陈大耳墙根听来的那段对话,原来是鸟叫。 宋昏又带着火折子往前移了移,照到屋子的最里面,只见一尊巨大的铁铡,锋利的刃上往下,一道道黑色的血,衬着阴恻不停的鸟语,众人逐渐发现,铁铡之下,已是一片凝固的血泊。 “我赶紧......我赶紧让金吾卫去抓人!”林斯致被吓得腿软,往后连退几步,大喊。 “北坊坊门日夜有金吾卫严密死守,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料想这女子纵然提前跑了,也跑不远。让人沿着出坊的方向速追!”裴训月道。 “不对,”宋昏忽然摇头,“这凶手行事如此残忍周密,想必是早留好了退路,如果明知坊门口有金吾卫还要往那里跑,未免太傻了。” “可是北坊只有一个入口,她还能从哪里逃走?” “还有一个地方,”宋昏抬头,冷冷喊—— “湛江!她要独闯密林,横渡湛江!”
第23章 樱桃书生 (十)渡江 流金鬃是镇北侯府特驯的千里马。每每前往僧录司的裴家补给马车,均用它引路。 那马身矫健,铁蹄踏月,能跑几十里不歇。鬃毛浅褐中带几缕纯白,远远望去如同镀金。而夜色深沉中,裴训月却正坐在流金鬃上,鞭扬口喝,风一般驰进了密林。 红姑宋昏等人紧随她后。密林里有些从前打猎的人踩出的小路,可越往深处,那路越窄,转而变成弯弯曲曲的羊肠径。微弱月光下,只能凭感觉分辨地上障碍。裴训月从小于驾驭之术上极有天分。只见她两腿稍稍使力,便能使马儿腾空越过路上木桩。不一会儿,已经红姑宋昏等远远抛在身后。 她在狂奔林野中回头望,身后空无一人,而前方,一片深不可探的漆黑。 身下的马儿依旧疾驰着。裴训月看不清路,只能凭月亮分辨南北。但她知道,一直向北,就是湛江。 浑身骨头快被这一路疾驰颠得散了架,裴训月咬咬牙,身子紧贴在狂风呼啸中飘起的金鬃,马儿像是被她的信念感召,也越发迅猛地向前。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似有水声传来,一波接着一波,似惊涛拍岸。裴训月举目,只见那高如巨椽的重重树木后,线香一般的小路尽头,是白浪汹涌。 原来已至崖边。 她索性跳下流金鬃,把马儿拴在树上。自己则从马身上的囊袋里取出把短刀,拇指抵住刀柄,骈指横拿。刀尖向前,直指天地月华如练。白霜一般,林中起了雾。 裴训月小心地朝江边走,鼻端萦绕草木的清气,偶尔有野狐狸从她脚边跑过。四周静无人声。她甚至不敢大口呼吸——凶手一定也在这附近。那湛江冬天也不结冰,一浪接着一浪,千钧一发,如同战鼓。 忽然,数步远的树后,闪过一个窈窕的白色身影。 是她! 裴训月猛地冲了几步,电光火石间换了握刀姿势,双手握拳攥住刀柄,刀尖向前直奔那人脖颈。任何人看到这闪着冷光的锋刃都会忍不住躲避,这是不能抗拒的下意识。所谓杀气,正是借了这三分人性的软弱,先让对手闪躲,再趁机出招。 可那女子却毫不躲避,竟然转身直面。一张素如霜雪的脸,斜月沉沉下恍有倾城之色。 此人不畏死!裴训月心里霎时间后悔,瞬息中却来不及改变方向,向前刺下的那一刻,她乍然收了力度,只听刀尖穿破衣裙刺入皮肉之声,血瞬间沁出来,像一朵赤莲。裴训月抬头,只见那女子的容貌,像极了她见过的一个人。 那是......陈小珍! 电光朝露之间,她心中大震,而那女子恰恰看准了这点时机,拧住她的腕,拔了刀转身就跑。裴训月看着她捂住伤口飞快地逃窜,白衣白裙如同鬼魅,却又堪堪停在崖边。 这崖不高,如果水性好,跳下去还有可能活,可那女子如今受了肩伤,命悬一线。她显然也犹豫了,半只脚悬在崖边。裴训月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不敢妄动,生怕任何一句话引来不可转圜。身后马蹄声渐响,只见僧录司里一行人也追了过来,看见这场面俱是大震。 众人屏息。展刃攥紧了小弩,预备随时射中那逃亡的女犯。红姑手持短刃,同样惴惴然观察。宋昏却是跳下了马,余光探勘四处。林斯致不会武功,只能和展刃同乘一骑,颤抖遥望。 裴训月小心翼翼地迈了一步,离那逃犯又近了一些。那女子负着伤,一对多,可谓毫无胜算。 可她却丝毫没有投降之意。 裴训月半敛着一双眼,耳边是涛击乱石,衬着胸腔里一颗突突跳动的心。谁都知道,这种僵持之势持续不了多久。“陈小珍?”她试探地轻轻喊了一句。白衣女子听闻,回头,望住裴训月,颊边竟缓缓攒起一个笑。 那笑如轻烟,低眉抬眼间,看怔了众人。玫&瑰 下一瞬,只见一道白衣如片叶般落下了崖。 她跳了江,就在众人眼皮子底下! 展刃的利弩霎时间发射,可徒劳无功。女子的身影俨然卷入湛江惊涛之中,再望不见。裴训月只觉浑身血气上涌,脑袋像被炸开般嗡嗡发麻。她在骇浪拍岸中,低头,望了望崖势。 “阿月——”“大人——” 众人骤然凄喊间,裴训月已经随女子跳了下去。 红姑和展刃双双冲至崖边,望着滚滚湛江,眼看也要跳下去救,被赶来的宋昏一拦。“你们家公子到底会不会水?”宋昏气急败坏。“会,”二人齐答,“可这天冷,浪又大,凶多吉少——” “这湛江旁是平汀沙滩,她既然敢跳,想必对地势有分辨。你们与其盲目跳下去,不如跟我下崖去汀上寻!”宋昏急急道。众人知道宋昏久居密林,想必更熟悉地形,便都赶紧跟着他走了一条险路下崖。林斯致匆匆去搬救兵。那一夜,浩浩荡荡的金吾卫,举着火把满崖寻人。 天光渐亮。 密林崖下,是一处绵延数十里的白汀,崖中偶尔有洞,因日久溶蚀形成。裴训月靠在某一处崖洞的壁,微微睁开了眼,只觉浑身酸痛至极。她抬了抬胳膊,只见原本光滑的肌肤坟起数道可怖擦伤。 再望一眼自己的上身,衣物竟被悉数除去,只用来时披着的大氅裹住。 洞中升起了火,照亮她的对面,正是方才跳崖的陈小珍,半褪了衣,往自己肩膀上的伤处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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