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昏不理裴家内讧,只小心翼翼捻起地上的金疮药,嗅了嗅:“味道和普通金疮药不一样。应该就是此物有毒。” “金疮药名贵,凡人难得。她既然得了药,为何要在药里下毒呢?”一旁的林斯致问。 “也许,是别人给她的?”宋昏想了想,说。他显然是为了寻裴训月一夜都没睡,眼圈儿青黑。那双生得极出彩的眼睛中,映出崖洞外渐起的朝阳。 天亮了。 “有人想毒死她。”宋昏望着漫天金光,江上日出,道。
第24章 樱桃书生 (十一)自曝 当日晌午,一行人便运着陈小珍的尸体回了僧录司。谁知裴训月因为跳江染了风寒,竟一病不起,高烧难退。只红姑一人贴身服侍,实在忙不过来,司里众人于是轮流照顾。 一两日后,清晨。这一天,恰好轮到宋昏熬药。 棕褐色药汤盛在白瓷碗里,每走一步那药汤就微微地晃,扑面一股苦味。宋昏端稳了,才喊:“大人,起来服药了。” 裴训月只着寝衣,以手扶额,恍然觉得那烧已退了大半。她身上捂着厚被,贴身小衫被汗浸湿,刚翻个身,却看见宋昏站在房门口。 “怎么不进来?” “我等大人更完衣。” 裴训月默然,随手抓起床上一件褂子披在身上。宋昏这才走近,把药碗放在床边的矮几,顺带从衣兜里摸出一纸囊,几粒圆滚滚的硬果子骨碌碌掉在几上。 “糖山楂?” “是。” 裴训月捏着鼻子喝完了药,捻起一粒来吃。那山楂的浇糖浓稠得刚刚好。脆,硬,不喇上牙膛。小时候娘管她严,怕烂牙,再好滋味的甜食,也只许吃一两颗便罢。裴训月这回索性将一袋子吃了个大半,偶然抬眼,却看见宋昏笑眯眯盯着她看。 笑得跟她娘亲似的。 宋昏甫一触到她目光,就敛了神色。裴训月却不避开,施施然和他对视。“那么多人轮流来送药,给我带糖山楂的,你是第一个。”她趿鞋下榻,拍拍宋昏的肩,“多谢。” 说罢,人却靠着宋昏近了些,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问:“你方才为什么要等我披好衣服再进来?” 裴训月于病中反复回忆这几日发生的事,将谜团和要点逐一记下。其中第一件便是:她女扮男装的身份有无暴露在众人眼前? 她回忆起来,自己跳江的时候,红姑情不自禁喊了一声阿月。虽然于混乱中恐怕无人记得,却也难保没有细心人生疑。此外,众人在崖洞中救下她的时候,她裹着大氅,露了些许肩膀。加入企鹅裙八14八一⑥⑨63看更多完结好文 她抱着侥幸心理,希望宋昏回答一句“依礼”。谁知他舔舔唇,尴尬笑笑。 “因为我知道大人是女子啊。” 手里吐掉的山楂核啪嗒滚了一地。裴训月睁圆了眼。只见宋昏也学她,往她耳边悄悄道:“不过大人你放心,我谁都没告诉。” 讲话时的温热吐息飘过来,僵了她半边身子。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有段时间了。”宋昏摸摸后脑勺,“倒也不是我故意揣测。只是我见过太多尸体,对人体骨骼还算有研究。即使是同样的身量,男子的骨骼和步态也与女子大不同。大人已能做到八分相似,但仍有细微差别。”说着,宋昏拱手行礼,“大人,草民全仰仗大人提携,才得了仵作一职。我虽是江湖出身,文识浅薄,却从小将恩义二字铭记于心。凡是和大人有关的事,草民必定守口如瓶。” 他这般开门见山,出乎裴训月意料。算来宋昏和她也是出生入死。敞亮性子,说开了,总比一直试探来得好。 “你既这样说,那我便信你一诺。”裴训月点头,“不过,你方才说江湖出身,什么意思?说起来,我还不晓得你的身世。”她说罢,心里微微坠了起来,竟然比听见宋昏知道自己是女子还紧张些。 “我生于岭南,母亲难产,幼时父亲病死。一位江湖游医收养了我,教我些下九流的皮毛,后来他也死了,我就自己出来谋营生。” 神情自然,毫无破绽。 “岭南人?那你和林斯致倒是老乡。” “也算不上,我很早就离开岭南了。这些年几乎是四处飘荡。”宋昏微微一笑。 “我瞧着你武功甚高,人又聪明,为何只甘于做个司炉人呢?” “徒有武功,可我出身不好,又不识几个大字,进不了武试。去江湖里帮派,打打杀杀的也太危险。做个司炉人,守着死人骨灰,倒是安静。” 裴训月点点头。她叹口气:“你说你出身不好,可你的样貌中有些地方,却像极了我一位身份尊贵的故人。” “噢?”宋昏好奇,“那倒是巧。” 趁这对话的空当,二人忽然都不出声了。风将窗子吹开。已然冬末,天气渐暖。那窗外红梅依旧凛凛地开,梅旁的枯树却渐有绿意。“一旦入了春,就是回明窟最好的时候。红柳遍地,刀削斧廓。风景别样甚至不输江南。”宋昏盯着窗外叹。“是么?那么我这下窟一趟终于也算有些幸运。”裴训月微笑。 “大人吉人自有天相,自然万难可渡,逢凶化吉。”宋昏道。 他没问过一句裴训月为何女扮男装,却想必猜出了三分。说来奇怪,从小到大,镇北侯夫妇对裴家姐弟都是一视同仁。将门家风,教子虽严,却开明体贴。唯独在这件事上,不容商量将裴训月送进窟里。 难道和她商量了,她会不同意么? 裴训月当真不明白阿爹阿娘的心思。 那料峭的风吹过来,她喘咳几声。宋昏便伸手拢了窗。林斯致恰好捧着案卷进来瞧裴训月,见她能下地走路,一脸惊喜。 就在捉拿陈小珍那晚,林斯致还因为案子的事情对裴家生疑。裴训月跳江追凶后,他自愧弗如,再也不疑有他,唯裴大人的话是从。 “大人,夏斌被分尸一案,我已经将案卷写好,打算明儿送给胡知府去。等你身体好些了,请过目过目。”林斯致说着,赶忙把案卷递来。 前几日,裴训月病中将崖洞里的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诉过林斯致等人。假严冬生是夏斌,这应该是可以确认的了。可陈小珍身上纹着的“陈清晏”三字是谁,以及陈小珍为何杀夏斌,裴训月仍然毫无头绪。 “这案卷写得云里雾里,胡知府能批么?”裴训月翻了几页,又道,“‘潘家班’三字,尽可抹去。这是我从蒋培英那里套来的线索,与案情关系不大,不必上报。” “玄舌鸟也可以隐去,至于陈小珍为何杀夏斌——” “写仇杀吧。”她咬唇。 林斯致一一应了,接下案卷,刚要走,却被裴训月叫:“慢着,斯致兄——” “你之前说怀疑僧录司有细作一事——” 林斯致歉然垂了头,却听得裴训月又道:“只怕,未必是错的。” 宋昏和林斯致齐齐望向她。 “从此以后,凡涉及重案的线索,只我、斯致兄、宋昏红姑展刃此五人可了解细节。其余司里人等,专心修建佛塔便可,无需在查案上费心。” “是。”林斯致答道。 随后,林斯致便又讲了些裴训月病时北坊里发生的种种轶事。比如,胖婶囤的陈菜老肉总是莫名丢失,她怀疑司里有小偷。又比如,原先的知府朱广弦已被贬到江西,与李明香和离。再比如,一两月后,蒙人可汗要来大梁春贡,据说会带上他们貌美如花的公主。而京城各坊已纷纷为迎接这一年一次的盛事进行准备。 裴训月漫漫地听着,人却走神。满脑子反复是陈小珍死前的那句凄厉长喊—— 你的警钟为谁而鸣? “为天下稚子,为父母慈心!” 裴训月心里倏忽一动,她隐约想起,当时刘迎在她面前自刎的时候,似乎也暗示过化虚曾对小时候的他做过什么,可他报官无果,以至于只能杀人雪耻。 他当时怎么对裴训月说的来着…… “你以为你和他们有什么不同?” 这句话里的他们,应该指的是朝官。即刘迎和陈小珍唯一的共同点,是痛恨官府。 可他们的不同点是,陈小珍逃避抓捕的意志更强烈。一个弱女子,竟敢独闯密林潜逃。但这又与案情中的细节矛盾。 比如,陈小珍曾说过“我放玄舌鸟进僧录司……眩视惑听。” 玄舌鸟是中原罕见的品类。裴训月还是从密林回来后反复查阅古籍才知道:此鸟可拟人声,但训练不易。陈小珍一个戏子,从哪得来如此多玄舌? 又比如,既然陈小珍潜逃的意志如此强烈,怎会服下有剧毒的金疮药? 裴训月推断:应当有一个神秘人,知道了陈小珍的杀人计划,博得了她的信任,但又同时通过下毒反杀了她。 裴训月眯起眼,回忆她第一次去刘迎家的时候,刘迎的妻很迅速地端出来些与清贫的家不符的精致糕点,当时裴训月就猜疑:刘迎是否经常有贵客? 刘迎也像陈小珍一样,背后有神秘人的存在吗? 千丝万缕,裴训月只觉能掌握的线索如沧海一粟。 更可怕的是,即便将性命置之度外,她能获得的真相依旧寥寥。湛江的惊涛仿佛犹将她卷起在天地之间。有人布下一张巨大的网,将眼睛潜伏在她周边。 如今,裴训月得到的最明确的一个指向是—— 江南,潘家班。 那是夏斌的来处,也应当是陈小珍仇恨的起始。 “斯致兄,按照你对那个新上任的胡知府的了解,如果我跟金吾卫马统领打好招呼,胡知府能通融我们短暂出坊,离开京城,去别处查查案子么?”裴训月想了想,问。 林斯致一愣:“马...马统领已经不是金吾卫的统领了。” “胡知府知道大人您落水追凶的事情后,上报了皇帝,皇帝痛骂金吾卫救护不力,就降了马统领的职。”林斯致又道。 裴训月脑中一阵嗡眩。 “大人,我从前没想明白,为什么佛塔重建这么大的工程,只安排一个僧录司去做?” “如今想来,让这么多朝官世家进窟修塔。进去了,就难出来——” “像不像......人质?”林斯致幽幽道。 ——樱桃书生篇,完。
第25章 夺命谶语 (一)小偷 “我......我只是为了抓老鼠才放的毒饵,谁知道抓住一个死人啊。”——《鞫辞簿.胖婶言》 病去如抽丝。裴训月将身子彻底养好,已至正月十五,元宵节。 那天,城中将四处设花灯宴。司里众人也打算放了手头的案子,提前一晚就布置了灯谜,包好了汤圆。独裴训月悄悄地披了件大毛衣服,一清早就偷偷骑马往密林口去。 那里悄无人声,方便悼念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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