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再往宅子那儿走,而是调转方向,去了另一条路。 只消看步法,也能猜出那跛脚家仆的武功非同小可。当然不能硬闯。宋昏边走边琢磨,神色沉沉。他总觉得自己忘了样什么东西。那个当下,两人从他身旁路过。 身量都不高,穿着朴素但一望而知料子昂贵的衣袍。步伐很微妙,像是微微弓着腰,扭住腿走路。 也许寻常百姓分辨不出。但宋昏一眼就能明白—— 那是宫里的内监。 内监为什么来北坊?他蹙眉。只见那些人长衫上的银色绣边飘荡而过。霎时间宋昏脑中白光一闪。他忘记什么,他知道了—— 那枚银元宝。小二没给他找钱。 怪不得那么急匆匆地要送他走。 银子其实是宋昏借来的。纵然借他钱的人脾气好,不还总不是理。他如是想着,便又掉转方向,往整发肆走去。彼时天光将暗,宋昏却在快要走到那两条街的同时,看见了他一直蹲守的宅子口,那跛脚家仆,竟然又从里头出来了。 与此同时,半炷香前,整发肆迎来了黄昏前的最后一位客人。 ——正是八鲜行的鱼贩张大。 日落收摊,是八鲜行的规矩。张大今日收摊却比日落还早一些。他一发现那个奇怪的跛脚男人又来买鱼,索性就早早收了摊子,一路偷偷跟过来,却见那人守着街口一间空宅,开了门进去又没再出来。张大在宅子门口犹豫不决,不敢贸然叩门。 他去附近酒肆吃了一整盘猪头肉,坐着发呆,望空中有几只黑鸟来回飞过,临近天黑,才下定决心,将那件怪事从此咽进肚子里。 谁知刚出酒肆,张大就迎面冲撞上两个走路怪里怪气的瘦男人。那些人穿着绣了银边的长衫,眼神阴得很,匆匆一瞥,瞅得他心里不舒服。他忿忿看着自己这一身用来杀鱼挡血的罩袍,和沾了腥气鳞片的发须,心里一横,索性走进整发肆,豪气地叫小二来个洗修全套。 小二不晓得今日是否迎了财神有福,直咧嘴笑,叫张大坐进木头椅子里,等着炉子上冷水烧热。二人看着黄昏的街,随意捡些琐事来谈。远处一抹太阳火红。漫天的红霞覆了利运塔的废墟。能隐约看见巨大佛头脑上隆起的肉髻,石头雕刻,伫立在视线的尽头。望去有种凄美的壮观。 张大倏忽叹了口气:“不晓得这塔什么时候能修好。要是明年还是这般萧瑟,我打算收摊回老家了。生意难做。” 小二端来盆肥皂水,铜盆在空中停了一瞬。“是呢。”他附和。要不是生意差,自己也不会为一两个客人如此高兴。整发肆里突然安静下来,唯有街上渐渐稀疏的人声传来。太阳斜斜地隐没下去,逐渐昏暗。张大不出声,满脑子想着方才偶遇楚工匠听来的话。“我在佛塔第八层找到了个怪词卷,打算今晚请裴大人来瞧瞧......”楚工沧桑的声音止不住地在张大脑子里回响。算来张大和楚工认识也有十来年,却从来没见过他那副慌张模样。 楚工从姑苏带过来的爱徒小庄被人杀了,这事传到街坊邻居耳朵里,张大也隐约知道。多事之冬,他想。小二的剃刀沾了热肥皂水,密密扎扎在他脸上移动。他闭了眼,竟从日复一日卖鱼的摊贩生活里罕见地生出种哀伤的心境。就在眼睛将闭未闭之时,他看见对面的宅子里,那冷清的石狮子前,门竟然又开了。 张大陡然睁圆了眼:“哎,那个跛脚的男人又出来了。” 小二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却什么也没看到。张大也愣怔。奇怪,不过一眨眼间,男人就消失在街道中了。他重又闭上眼,却忽觉一股惊惧漫上心头。一个跛脚的人怎么能跑得这样快? 张大愕然,同时回忆起,男人手上,似乎有样短短的事物冷光一闪。 杀了十多年鱼,张大一下子就能明白,那是刀的侧刃。 他倏忽睁开眼,却见整发肆里已经彻底昏暗下去。小二趁着微弱光线把单子呈给他。 “净面洗头,客官,一共八十文。” 张大给了钱,又打听:“你知道对面宅子的主人是谁么?” “卫学士。”小二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为什么今天接连两个客人都向他打听此事。 太阳此时彻底落下去,店里的油灯就亮起来了。那伙方才同张大冲撞过的穿了银边长衫的瘦男人,竟然又原路返回,路过整发肆口。 “去宫里给周公公报个信儿,消息给蒋培英传过去了。”男人中的一位对身旁同伴低低说。
第29章 夺命谶语 (四.下)救命 就在北坊天黑的一个时辰前,大梁皇宫,太后寝殿。 这寝殿终日檀香缭绕。临近傍晚,诵经的佛子们刚离开,司礼监的秉笔大太监周澜海就捧着铜盆走进来。 太后就着铜盆盥洗。周澜海得了太后的眼色,屏退了殿中下人。 “皇帝最近身体怎么样?”太后皱着眉问。 “老样子,咳嗽不停,甚至更重了。” 在太祖未殁之前,周澜海还是太后身边的公公。太祖死后,当时太子李继昀年纪只有十三岁,太后便垂帘听政,扶正周澜海进了司礼监。三年后,一场大火又把东宫烧成了灰,病秧子李懿成了皇帝。周澜海的官威愈大,成了秉笔大太监,直接可知评政事。 表面上,李懿对此并无异议。 可太后心里知道,李懿不像他看上去的那样听话。例如,在蒙人春贡这件事上,李懿将原本三年一次的蒙人春贡抬为一年一次。无他,只因李懿的生母便是蒙人。蒙人可汗哈尔努,算得上是李懿的大舅父。 因为他的血统,当时登基也颇费一番力气。可太后实在找不出比李懿更可掌控的李家子。至于前太子李继昀,此人藐视礼法,合该成灰!太后一想起那张朝她争鸣不休的少年的脸,太阳穴就突突跳个不停。 她最近梦魇频频。 “皇后最近和皇帝见面多么?”太后又问。 “多,皇后听了您的教诲,常常携诗抱琴的去讨皇上欢心呢。”周澜海笑道。 当今皇后王氏便是太后的外甥女。钟家费尽心力选了这么一个柔顺得如同绵羊的女子塞进皇帝身边,为的就是诞下皇嗣。李懿这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等他一朝归西,王氏之子便顺理成章稳坐君位,钟家也可保后世万代无虞。 “多见面就好,叫太医开几副送子汤。”太后洗完手,用锦帕擦了擦。周澜海忙应下,又给太后递上润肤膏。 太后拿护甲挑起一点,闻见鼻端连绵不断的月见花香气。这香在京城风靡多年,是太祖生前最爱,凡想讨他欢心的女人,无不争相涂抹。说到底,是因为那个女人爱用。太后忽然心里一阵恶心,将护甲扔进铜盆里。“改明儿换个香膏,这味道哀家厌极。”她头也不回,往锦榻边去。 “姐姐,我只怕不能久活。昀儿多托你照顾......”梦里,那女人喘个不停,一张病西施的脸,朝她泪光点点。 太后靠在榻上,紧紧闭了眼。那女人生前享尽荣宠,早死倒也未必是坏事。否则,她就该像后来的自己一样,面对叫人作呕的枕边人,一步错,步步错......太后紧咬了牙根,传周澜海近身:“你派去当监工的人,描的那批佛塔图,拿回来没有。” “拿回来了,全收在东暖阁里,也请人去仔细瞧了,还没查出什么来。”周澜海小心翼翼答。 “收好了就行,暗地里叫筑造司致仕的那批信得过的老人一个个地看,我就不信查不出。”太后说,又问,“你上回说,那监工死了?” “是,他自个儿有些私仇,被一个女人杀了。那女人在被追查的路上跳江死了。” “还是僧录司裴松查的案?” “是。” “上回叫你派手下的人去买通些司里的人,给他使点绊子,你做了没有?” “裴松近身的都是他自己家的侍卫,收买不得。不过那司里人员混杂,倒也找到些有贰心的,已经妥当安排了。” “别下狠手。留个活口。目的是让他少插手佛塔的事,便行了。” “嗻。”周澜海应完,见太后脸色惫懒,便慢慢地退下。他出了殿,看见外头火伞高张,宫人们一批又一批地往各处运货。蒙人春贡即将到来,宫中一片洋洋喜气,落在周澜海眼中,却尽数成了山雨欲来。 他侍奉大梁皇室二十载,头一回手上经了这样多人血。 早知道,就应该在还被人叫做“小海子”的时候,跟了太祖,和小禄子一样,落得个陪葬的宿命。 罪孽再多,到底能入土。 ——总比悬着脑袋地活要好。 如今,关于假监工的死,周澜海其实远不像对太后汇报的那样笃定。他有个玉佩落在那化名为严冬生的夏斌手上。可僧录司的内线说,北坊验尸的人从没发现什么玉佩。周澜海思忖着,打算叫几个手下人去仔细查查,便把一颗心从嗓子眼咽下去,望了望如火的日头,快步行离了太后寝宫。 僧录司里,裴训月和红姑则对着那被烧成灰的纸团,沉默不语。“陈小珍和刘迎那些事,你还打算查下去么?”片刻,红姑问。 裴训月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自从严冬生化名为阿兴后,她日日用茶水写字的方法与他沟通,渐渐了解监工顶替案的全貌。严家毫无势力,小门小户。杀了一个严冬生,对高门是轻而易举。据严东生说,那些抢他文书的贼人,都蒙着面,不过听口音,倒像是江南那边的人。 ——潘家班。 潘家班背后的掌权人,直指当今秉笔大太监周澜海。周澜海是侍奉太后二十余载的老人。盗取文书,顶替朝官,如此胆大妄为,难说背后没有太后的授意。 可堂堂一国太后,为何觊觎一个僧录司里的监工呢?裴训月回忆起假严冬生在任时勤勤恳恳画图的样子......难道,目的是为了利运塔的筑造图? 如果说假严冬生是太后派来的人,那杀了假严东生的陈小珍,背后若有人筹谋,一定来自与太后敌对的势力。 普天之下,有谁敢跟太后敌对? 裴训月想到此处,禁不住寒毛直竖。这回明窟夜夜难消的怪声,莫名失窃的僧人花名册,同朱府里至今未解的挖眼金佛......她站起身,将桌上茶水一饮而尽,却并不回答红姑的问题。 “先把这夺命谶语搞明白再说。”裴训月低低道,忽然听见两声叩门。“进。”那门便被推开,却原来是副监工张通。自从假监工被分尸后,张通就魂不守舍。只见他青着一双眼圈儿,朝裴训月心不在焉道:“主事,塔里的楚工匠说,今晚酉时,他在塔旁小楼等您,有要事汇报。” “知道了。”裴训月点点头,回忆在鱼摊偶遇楚工匠,他似乎确实有什么话想说。张通说完便走了。 那天下午无事发生,司里众人依旧忙着各自的营生。唯独宋昏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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