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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录司

时间:2024-04-18 14:10:02  状态:完结  作者:磐南枝

  “这么客气,到底是谁套谁的近乎。”他嗤。

  虽然如此,他依旧认真看完了回帖。帖子上寥寥数语,讲了很简单的两件事。第一,裴松恭贺他新春,感激若无他帮助,自己万万抓不到真凶陈小珍。第二,裴松答应了他的邀请,自己定会赴约,将夏斌案子内情转述。

  嗐。蒋培英读完,把名帖一扔,躺进澡盆悠悠舒了口气。说得这么文绉绉,无非就是——

  好色之徒,上钩了呗。

  蒋培英回忆起裴松那薄得风吹就能倒的身板,咽了咽口水。找女人倒是不难,不过,找十个八个的,这厮受的住吗?

  他鼻孔朝天,仔细思索了起来。

  收到回贴的第二日一早,蒋培英就命人把裴松约到三仙居的某个隐蔽偏厢里。

  偏厢帘栊一开,两位盈盈如玉、倾国倾城的美人。

  蒋培英花得意,却见裴训月摇了摇头:“蒋兄,你误会,我不好这些。”

  他一愣,却听见裴训月靠过来,轻轻说:“我想要的,是潘家班里头那样的。”

  裴训月说罢,心扑通扑通地跳。她其实对潘家班背后的营生一知半解,无非想借此激一激蒋培英。前朝瘦马之风颇盛,民怨沸然。大梁初立索性禁止朝官狎妓,并将强奸幼女罪入律,于男风上却未有禁止。

  这几日,她反复回想起貌如潘安的假严冬生,便猜测潘家班许与男风暗盛有关。无论如何,这个地方是她唯一明确的突破口。

  她要亲自试一遭。

  果然,蒋培英听了她说的话,眉头一挑:“你当真?”

  “当然。”

  “你既然想要潘家班那样的,这京城里肯定无,不过我知道有个地方,大概能满足你的胃口。”

  “哪儿?”

  “袁记裁缝铺。”

  像听见重棒击了鼓,裴训月只觉脑中嗡鸣不绝。

  她兜兜转转,竟然又回到了起点。

  “今天日中,你进去等我。”蒋培英说。


第34章 夺命谶语

  (九)重创

  日中。太阳强烈,裴训月脱了官服,换上一身素袍,走进了袁记裁缝铺。

  这是她第一次来此处。上回查朱府一案,还是宋昏直接把溶线交到她手中。裴训月走进铺面,盯着满墙的绣品。许多衣服上的图案都诡谲得很。硕大的金凤,张了尖嘴。抑或是歪着脖子的侍女,人影重叠。她盯着出神,没注意身后已有人静悄悄站在那儿。

  “裴大人?”袁老板喊她,把手揣进袖子里,朝她眯起眼睛笑,“里面请。”

  裴训月跟着袁中乾往铺面深处走,那是一条极其狭窄的长廊。越往里走,越隐约闻见脂粉香气,耳边是许多影影绰绰的人声。她的心跳得厉害,却装作熟练。今天来此处,是她单刀赴会,一个人也没有告诉。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见一处庭院。庭院上方却支了黑帐,明明是白天也像黑夜。两旁全是一间间的厢房。小厮模样的人过来引路。“蒋培英呢?”裴训月低低问,却见袁老板挥挥手:“我只负责待客,您进了房间便知。”

  小厮带着裴训月走进了其中一间厢房。那房间初进很窄,一扇巨大的屏风挡住去路。“客官稍等。”小厮朝她行礼,却拱手奉上一方木案。案上尽是些清凉的小衣。房里置了熏笼,热得人直想脱衣。裴训月接了木案,小厮便拢门而去。窗上逐渐放下帘幕来,一切都变暗了。她恍如置身无尽的黑夜,不晓得自己等待着什么。

  屏风渐渐被打开了。

  望去极黑一片,忽然有盏灯亮。一双手举着灯笼伸过来。那是一双极其柔嫩的手,手指摸到她的腕,叫她脉搏砰砰跳。袖里再往下三寸就是她携带的匕首了。她不知道这些人在卖什么关子。孤身查案,一旦事变她要立刻杀人自保。她把一颗脑袋悬在脖颈,往深渊里一看。

  好小的一副身体。小小的身体上是一张团团的脸。

  “哥哥。”那人朝她甜甜一笑,露出细白的牙齿,像脆弱的玉珏,能一掰两断。裴训月只觉浑身血涌。她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她第一次见到弟弟。那会儿是什么时候?应该恰好是开平十四年。弟弟被阿爹娘亲领回京,一张团团的脸笼在厚重的大氅里,吹不得风,见人就咳。

  她长在京城,由乳母带大。那是她和弟弟第一次见面。“裴松。”她端架子直呼其名。谁知小人儿一下子就扑过来,带着热气的身躯贴著她,小小的一团。她能一手掬起他的脸,望见清如蓝天的眼睛,就好比此时此刻,她掬起那捧着烛台的人的脸,一双手却颤抖不止。

  这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小孩子。

  小孩朝他一拜,又将木案上的衣服尽数抱在怀里,拉住他的袖子:“哥哥希望我穿哪件?”

  和她初见弟弟时一样大的小男孩。身量最多齐腰。裴训月牙齿打着颤,轰得一声掀翻了木案。衣服落了一地,连同那小孩手中的灯笼。孩子被她吓得面色苍白,整个人止不住地抖。柔嫩的手往上,隐约伸出几处陈旧的疤痕。像是被火燎的。她冲上去撸开袖管,看到密密麻麻的伤。火舌舔破了灯笼纸,熊熊燃烧中,她看见地上逐渐汪出一滩水来。

  小孩子被她吓得失禁了,蜿蜒着膝行过来捉她的手:“别生气......呜呜......我错了,客人,我错了......”

  他泪流不止,开始磕头。

  霎时间天地旋转。裴训月愣住,忽然脑海中炸裂般蹦出湛江乱石拍岸的涛声。涛声惊破天地中,鬼魅的女子朝她轻烟般地一跳。抑或是陋室里刘迎横在脖颈的碎瓷。血涌出来,一个又一个的受害者就倒了下去。看见满身的刺青。她何其愚笨地逼问——

  “你的警钟为谁而鸣?”

  “为天下稚子,为父母慈心!”

  凄厉回响中,一只巨兽从她心口撕咬出来,钻痛她的血肉,和那脆弱的,所谓高门的风骨。一只手失神地垂下去,袖里匕首悬而欲坠,刀刃只指心尖。一只手一把拉起孩子,叫那小小的身躯在她怀里颤抖。泪如雨下,连绵不绝。

  火舌冲破屋顶。她抱起孩子就跑。跳出窗子是北坊的长街。艳阳当头。她抬眼,看见裁缝铺里火势滔天。许多街边百姓呼喊着,要去救那些绣品。扭曲的热浪里,锦缎上的金凤,朝她张开了妖冶的巨口。

  ——她何止不惜命。

  如果有敌,她就杀敌。如果遇山,她就移山。

  如果她看见深渊,她就要往深渊里去。她此生都不会回头。

  袁记裁缝铺失火这条消息,传到僧录司的时候,离晌午最烈的日头,仅仅过了一炷香。红姑正在热一盏茶,听见这条消息,心里倒是微微一动。一个时辰前,裴训月又说去八鲜行挑鱼了。从八鲜行回来,必定路过袁记。红姑眼皮子不断地跳,惴惴不安中,却看见宋昏神色紧张地来寻她。

  “裴训月呢?”他竟然直呼其名,紧紧摇住她肩膀问。

  “我......我不确定,她说她去了八鲜行......”

  “你不确定?你不确定,那侯府要你们保护她有何用!”宋昏气极反笑,他夺门而出,取了裴府的流金鬃就收在自己胯下。流金鬃拼命地跑,他在赫赫炎炎里几乎喘不过气。短短的一段路像走了一辈子那样长。他死过一回,苟活到如今。可她呢?他们会放过她吗?

  跑过一个街头,他就看见她了,风尘仆仆地裹着一件燎了灰的大氅,怀中抱着一个小孩子。砰!像红日在头顶倏地爆炸。他一下被这光刺得睁不开眼。背后是巨大的利运塔废墟。震天的工奴号子中,他去望她。

  心像瞬间沉进海底。

  她没有出事。她全须全尾地站着。可那比出事还可怕。那简直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一件事。她看见了。他知道她看见了。

  若说这李梁王朝的第一位太子,名承旭字继昀,七岁擅剑,十岁赋诗,文治武功,更胜其父。时人盛赞说没有他学不会的东西。可他自己知道有两样。第一,他学不会他父亲的字。第二,他学不会直视裴家的小妹妹。

  那小女孩容颜胜雪,笑声如铃,朝他一望他就心如擂鼓。他只比她大几个月,情窦却早开了好几年。他记住她的小字,在心底念过至少一万八千遍。

  这两件学不会的事,李继昀于是多年反复练习。他要向父亲一样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万世开太平,他要娶裴家女为太子妃。他觉得这是长大成人后再自然不过的两件事。只要熟能生巧,功夫不负苦心。他意料不到,他的性命终结在十六岁的一场旁窥。他早该死了,他早就该死。他苟活又苟活,将自己临摹过的千万幅父亲的字都撕碎。

  他小时候学不会的事,这辈子都不会学会了。他看见裴训月朝他走过来,依旧心如擂鼓不绝。他见她第一眼就心跳,北坊的衙门里,他打着饱嗝,是生怕旁人看破自己慌张,他正眼瞧她,是因为多少年梦里苦盼终得再见。

  “你一直都知道,是么?”裴训月问他,轻得像马上能碎在这烈日炎炎下。

  你问我知道什么呢?是问我知不知道这李梁王朝看似海清河晏其实早就虫蛆附骨,还是问我知不知道大梁权贵明禁幼女暗豢娈童。还是问我知不知道人贱如蝼蚁,性命三六九等,八议贵族上不至死,平民百姓诉冤无门。多少家庭分崩离散。只为那权贵的恶癖!床榻的暂欢!软弱的贱根!只能在孩童身上发泄的权力!

  “你问我知不知道什么呢,盘盘。”

  他叫她小字,从来温顺。一点听不出这小字本身百步九折萦岩峦的气势。裴训月的双唇颤抖着,一双手遥遥地伸出去,她终于抓住了他的毛领。他温顺地低头,任她死死揪住她的衣襟。胸口逐渐喘不过气来,他听见裴训月咬牙切齿:“宋昏,你果然是他……你一直骗我,李继昀——”

  “你知不知道,十六岁那年,东宫一场大火,我为了见你,挨了整整一百下鞭子啊。”

  李继昀盯着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起初无声,一点点发出声音来,她哭得气竭,一点拦不住,毫无成年人的隐忍,就像把一颗赤诚真心连皮带肉剥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暴晒。李继昀目瞪口呆。他忽觉自己从头到尾都做错了。他根本拦不住裴训月。他要她惜命,他反复跟踪她来保护她平安,他阻拦她继续往下深查,全是徒劳无功。

  裴训月的心比他更硬。她比他更懂精卫立志,至死不渝。他至少蛰伏软弱了三年,可她初初见此,就决定付出性命去对抗了。

  她怀里的小孩子紧紧揽住她身,像抱住再世父母。孩子的衣袍被火燎出一个洞,显然是她从火场里救出来的。

  李继昀是什么时候身临这一幕的?

  开平二十二年。大梁太子十六岁。那一年夏,皇家礼佛。官学整整放了一个月的休沐假。他玩疯了,四处晃悠。某一日蝉鸣之下,他看见某个大学士请他父亲进利运塔。大学士姓朱,是翰林院有名的才子。而父亲身边只带了常年侍随左右的小禄子。他想捉弄大人们,便捉了虫在手心,亦步亦趋跟着。大人们走进高可齐天的利运塔,一级一级爬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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