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诗里有你母亲的名字。”那人说,“我知道,这是你深爱此句的原因。” 宋昏垂了头,小小的心如乳燕双翅般震动。“我母亲是皇后,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小宋昏嘴硬。“我不知道皇后闺名。可我知道淑蘋。淑蘋二字,是不是你娘名字?”“你竟知道我娘名字?”宋昏惊问。他生母淑贵妃,生下他不久就死去,在宫里不过遗留些模糊的传闻。 “我不光认识她,我还,”那人喃喃,“我还听她弹过琴。淑妃一曲,天下俯首。可惜世人都忘了。” 可惜世人都忘了。这句话在宋昏脑中盘桓数年,竟一想起就叫他心旌摇动。他就是这般信了那人,将其奉为神交知己。以致多年后,衷心误付,行差踏错,人危命悬。 宋昏忆起旧事,轻轻一哂。窗外烟花乍亮,外头忽然一片哄闹,蒙人应当已经进宫。入了夜,只怕就要进行第一场宫宴。届时朝官列队,无人可免。那人什么时候会动手?定用诸多方法阻拦裴训月入宫,没准药晕也是那人的计策......宋昏念及此,垂了眸。他纵有千万志向,计划也遭到太多变数,不能再拖延了。 “楚工,你救了我一命。为了报你的恩,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如果你听了这件事,应该会帮我接下来的忙。”宋昏忽然执了楚工匠的袖,严肃地说。 “什么事?” “那副词卷背后的秘密。你家人都因此收到了威胁。我相信你应该万分好奇,庄禄星为什么抄下这词卷。” 楚工匠说:“当然。” “你真觉得,庄禄星,是只因为喜欢筑造,所以做了你的徒弟吗?” 楚工匠愣住。他认识庄禄星甚至比认识自己的妻儿还早。当年,他本穷困潦倒,只有小庄违背父母之命愿意拜他为师。士农工商。小庄出身诗书之族,本不应该走上匠籍的路。可他志坚又勤敏,天生是个好料子。楚工便心安理得收了庄禄星,把这个徒弟培养得出了名。从那之后,来找他为师的人也越来越多。他娶妻生子,金银满盆,人生之路,从此顺遂。 庄禄星是楚天明的福星。楚工常常这般对人称道。他照顾庄禄星,像疼爱自己的亲生儿子。教他男子如何蓄须,听他初初为哪家姑娘情动,陪他冬日里跳河,只为捉一只小小的游鱼。那是世人眼中完满的师徒情,胜过亲生父子。 可楚工其实知道,小庄经常背着他读些诗书。小庄没有他那么爱画图,也没那么真正钻研筑造。他推荐的许多精巧器械,小庄都不敢兴趣。 唯一使小庄凝神的,只有利运塔。 可惜楚天明,在庄禄星还活着的时候,相伴喝了多少次酒,从来没敢问过他一句。 ——你究竟为何拜我为师? 接下来,趁那日落西山之际,楚天明便从仵作宋昏那里,听来一段他此生四十余年,最肝肠寸断的故事。 烟花将把京城的夜空照得亮如白昼,往前推两三个时辰,僧录司里,裴训月终于写完整副僧人花名册。她在词卷背面临了太祖的诗,又仔细揉皱,弄得恍如旧物,才郑重其事交给展刃。“务必小心保管!”她嘱咐。严冬生和小山也在一旁,听了她的话,也都小心翼翼护着那副词卷。马蹄声在那时一阵阵响过僧录司口。宫令已下。北坊官场的许多人,显然都在去京中赴宴的路上。 裴训月不容耽搁,便让红姑推着她往卫宅中去,那儿有她母亲带来的新装和面纱。进宫面圣,必须小心掩饰女子身份。临走前,她又嘱咐了僧录司里众人,宫宴这几天,她估计不住在此,要胖婶记得多给小山做点肉,又让老书吏勤扫院子,陈茂等人别多吃酒,夜深记得锁门。唯独不见林斯致和冯利二人。“他们好像中午就一起出去了。”红姑说。 裴训月心里疑惑,然而那时木轮椅的轴已经越过了门槛。她回头,见僧录司那普普通通的招牌在烟花璀璨下竟也遒劲飘逸,如龙腾虎跃。心中一刹那有些难以名状的牵动。但愿此去皇宫顺利。她想。 红姑将她扶上了前往卫宅的轿子,二人行过北坊长街。当真万人空巷。蒙人进京,不光带了可汗,还有他们的公主和漠北许多小部落的首领。“八方来贡,盛世才有啊。”裴训月叹,却听得远方马鸣悠远,隐约有人声。 她不晓得,那马上的一男一女,正是焦急前往僧录司寻她的京兆尹夫妇。 轿子转眼就到了卫宅。庭院中寂静得很。到底是不常来的外宅,竟连家仆也少。裴训月一路从门前行至后院,一个人影也没见到。连她母亲也不知何处。后院中陈设俱无,地上不甚干净,有些鸟粪滴落,显然无人居住。她远远瞧见,竟有间小房,亮了灯。 隐隐约约站了个人,同卫岱一极像。 “舅舅。”她喊。 卫岱一吃了一惊,抬头,神色不明,却又霎时间带上那熟悉的如沐春风的笑:“你怎的来了?我还想叫人去接你呢。宫里已经派人来传唤了,我收拾完就得走。你也快些吧,月儿。” 裴训月笑笑:“好。我娘呢,我走之前,还有些事问她。” “她是侯府夫人,自然也该出席宫宴,已经回去同你爹一起准备了。”卫岱一系好袍带,“你要问什么,我如果先见到她,替你打听打听。” 裴训月摇头:“没什么,只是想问问她和我爹听没听说过一个叫‘赵扶......'”,那个疏字被她乍然咽下去了。因为她骇然瞧见,卫岱一的背后,那肩膀之处,竟透过衣服逐渐漫出浅浅的血迹来。 与此同时,裴训月余光瞅见了房中案上的一瓶小小的药。 “舅舅......你受了伤?”裴训月担忧地问。
第42章 人皮鼓钹 (七)曲终 孙荃夫妇骑了马赶至僧录司,却不见裴松身影。那院中空空如也,一室寂静。“你们裴大人呢?”孙荃远远地看见个穿着黑衣的挺阔男子,望去应当地位不凡,便直直奔向那人面前。 “你是谁?”一身黑衣的展刃并没见过孙荃,面无表情问。 “姓孙名荃,京兆尹!”孙荃这辈子还是头一次如此草莽地自我介绍。孙夫人更镇定些,先将名牌递到展刃眼前:“这位公子,我们来寻裴松大人,有要事相告。”展刃接了牌子,扫一眼:“裴大人回卫学士的府邸更衣了。”他冷冷道,见孙荃一脸焦急,转身要走,索性抽刀一拦,“我是她的侍卫。你们有什么事,告诉我也行。” 孙荃夫妇被刀吓得站定原地。展刃又看了看门前已跑得直喘粗气的马儿,又将语气放缓些:“我脚程比你们快,告诉我,我传消息比你们快些。” “那多谢你。请只管跟裴大人说,我来寻他,是为了袁记裁缝铺!”孙荃快速道。眼见天光渐暗,他不敢拖延。再过一会,他也得更衣进宫。宫宴一开便是几天。这案子却丝毫拖不得。就在半个时辰以前,孙荃和夫人在袁记的厢房中,听见袁中乾笑问:“孙大人,您说说,好不容易大驾光临我这寒舍,何苦还自称盐商呢。”说着又敲了敲门,“劳驾,您开个门,我有东西给您送过来。” 彼时孙荃和夫人对视一眼,见房中又无可防身之物,索性沉心一搏。谁知门吱呀一声自动开了,却见到袁中乾一张满面堆笑的胖脸,手上递来一副毛领。 “孙大人,您的手下送来了这个,说是重要的物证,叫您瞧瞧。”袁中乾道。 孙荃一愣,喃喃:“刑部的人竟搜得这样快。” “可不?他们匆匆的就赶过来说是给京兆尹送物证。我一开始还纳闷,今儿统共不是只接待了一位盐商吗?听他们形容相貌,我才知道原来就是您。大人,你若是想来试衣裳,我这厢房极隐蔽的,不用改名换姓。”袁中乾说着,舔舔嘴巴,微厚的嘴唇暧昧咧着,他退了一步,叫身后的小厮献上木案。乍眼望去,案上烟灰黛紫,竟全是些风流小衣。 孙夫人登时竖起柳眉:“拿回去,什么东西。” 袁中乾吃了闭门羹,倒也体面,淡淡一笑:“既然夫人不喜欢,小的退下便是。大人,您和夫人若有任何吩咐,开了门唤人,就有人过来服侍。”袁中乾坤说罢,带着小厮离开。 孙荃关了门,心里七上八下。他握住夫人的手:“你觉着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怎么感觉这袁老板,丝毫没有害我们的意思,反而处处透着讨好。” 孙夫人思索:“我也不晓得,但这矮榻靠背上的抓痕实在可怖。那手印望去分明就是小孩子的。是虐童,还是旁的......”孙夫人神色凄楚,“老孙,胡知府死得那样惨。指不定有一日牵连到你。这件事,你得好好查查!” 孙荃听了夫人的话,又望向那床榻上的厚褥,回忆起方才手上不光滑的腌臜触感,不由得胃里一阵隐约翻腾。他与夫人伉俪情深,相伴多年未曾有过什么旁枝。京城官场恶癖,孙荃虽偶有耳闻,却从未往心里去。今日是第一遭直面,属实大震。 他脑中蓦然闪现袁中乾送来的小衣,忽然忆起,一个多月前旁听朱府那案里,杀人用到什么溶线,好像正是出自袁记!这一念当头棒喝,叫孙荃怔怔望着手中灰扑扑的毛领,当下便有了决断。 两人取了毛领赶到僧录司,却错过了裴松,总不能把案情和这冷面侍卫细讲。孙荃焦急地剜了展刃一眼,只盼裴松速速从天而降,不想,正在那时,看见林斯致等人进了门。 “林副主事!”孙荃见了救兵。 林斯致正和冯利从刑部回来,见到孙荃俱是一愣。林斯致认出这是朱府案中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京兆尹。“孙大人,您怎来了?”林斯致前迎。冯利站在一旁,心惊未定。一个时辰前,他把林斯致叫出了僧录司,将自己在交班所外旁听得的一段对话全盘托出,谁知,却得了冷嘲热讽。 “你方才说的这段金吾卫的对话,是你来司里的路上,偶然听到的?”林斯致问。 “是,是偶然的。”冯利心虚。 “从你家到僧录司,和从僧录司到交班所,是全然无交集的两条路。偶然之说未免牵强。冯利,”林斯致忽地走近一步,从来温润的眉眼中竟露出阴狠之色,“我不晓得你现在想干什么。但你别把别人当傻子。之前的泻药,是你下的么?” 冯利被戳破旧事,又羞又怒:“林斯致,我信你才来找你!上回张通那事,你情绪那么大,我就知道你有仁心,所以我才来告诉你:宋昏很有可能是被冤枉的。你堂堂一个副主事,难道就不能去劝劝那京兆尹,叫他再好好审审金吾卫么?” 林斯致听完,竟垂了眼,倏忽笑了一下,那笑容虚浮,映衬他极倦神色:“你未免高看了我些。” “你不敢替宋昏声张,就来寻我的庇佑,可笑至极。”林斯致说着,转了身,却听得冯利在身后猛地骂一声祖宗:“你整的我吃里爬外不是人,我妻多年病重,靠重金吃药续着,就僧录司这点俸禄,养我自己都难!我不过收点银子下了泻药,难道是杀人放火?现在这回真正可是牵扯到掉脑袋的大罪!你不愿意替宋昏求情,我自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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