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个和尚相爱,就这般不被世人所容么?” 听到星鹭这样说,寒岁回应道:“和尚还可以还俗,公主也可以下嫁,其实要紧的不是两人的身份,而是两人的关系,师父和徒弟如何能在一起,古往今来都是大逆不道的。” 闻言,苏岫心尖莫名一阵刺痛,她默然良久,不知在想些什么,倒是坐在她身边的白榆君低声道:“为今之计,只有让芊葳公主尽早嫁人,谣言也好,事实也罢,便都会不攻自破了。” 苏岫的眼神悠长深邃,摇头轻叹道:“恐怕是很难,且不说还有没有愿意当这个驸马,便是芊葳自己怕是万般不愿,若真逼急了,说不准她能做出什么。” 所有人都知道将公主囚禁,并不是个长久之计,无论是太后一党,还是苏岫他们都在等一个变故,看这次的风到底会吹向那边。 而这阵风却来得让所有人意料之外。 三月初三那天,春和景明,济泉寺院里的梅花谢了,四周的桃花正打着骨朵,欲盖弥彰的好看,柳条由黄转绿,欣欣向荣,小和尚扫过院子,却没见到坐在门口的静渊,他觉得奇怪,转到屋里一瞧,吓得直接失了语。 “师…师父!师叔,静渊师叔…”小和尚连滚带爬地跑到佛堂。 他的师父面对满殿佛身念着真经,一听到他冒冒失失的声音,便不耐烦道:“我那怪师弟又如何了,还没起来是吗?他今日是愈发惫懒了,你去把他叫起来,让他像往常那样去门口坐会也好。” “不是,师父,静渊师叔他…”小和尚咽了下口水,惶恐道:“他圆寂了。” 东风拂过房檐下悬着的护花铃,风吹玉振,从窗外看去,静渊就坐在临窗的塌上,面容清秀,眉似山峦,双眸轻阖,唇角微扬,就似他平时打坐那样,静谧如斯。 他身上没有任何内外伤,便是最好的仵作来验,也没有验出什么,只是舌苔紫暗,像是中毒所致,可看他的表情舒缓,就像花开花落般自然而然地睡在哪里,仿佛什么痛苦都没有。 济泉寺主持怜惜静渊英年早逝,便以得道高僧的仪式将静渊火化,竟得出三枚净白莹润的骨舍利出来。 要知道,上一次出现能炼化出舍利子的高僧已是百年之前的事了,故而坊间人人都传,静渊大师是年纪轻轻悟到了佛法,佛祖便把他接回了西天。 芊葳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解了禁足,星鹭听闻此事便赶着进了宫,和苏岫一同去看她。 两人推门进去时,看到坐在桌边的人,却险些没认出来。 芊葳眼下乌青极重,头发竟白了大半,平日里顾盼生辉的眼眸如今也变得淡漠无神,旁人与她说话要叫好几声,她才会怔愣着应那么一声。 院外的桃花开了满树,撑在框景之中,灼灼其华,芊葳看了许久,才木然地笑了笑:“春天到了。” 苏岫忽而在那一刻意识到,芊葳不是一朵娇气的花,她可以开在寒冷的冬日里,即使没有太多的日光,水源,甚至土壤,也可以照常开放,可如果被困住,只能见那一方天地,失了自由,这花便落了。 即便是昂扬的春日到了,也再无法盛开。 静渊大师的舍利子被存放在紫檀木盒中,每日受香火供奉,却在七日后被人盗走,此后一直下落不明。 次日,芊葳公主纵身跃入泓河,河流湍急,宫里派人乘舟找了一日,却连尸首也没有打捞上来。 宫里刚办过一场喜事,故而葬礼只草草了事,一连半月有余,苏岫成日里到泓河边逛游,也不知她去看什么,倒是看黄了迎春,走绿了柳枝。 一日,苏岫回来便直奔白榆君房里,像是推开自家门一样,径自倒了杯茶水喝过,才开口:“我发现了一件事。” 白榆君似乎也对她这样的行为见怪不怪,坐在案前,笔尖一顿,顺着那话锋问道:“嗯,什么事。” “我之前跟你说过的,我差点掉进去的那个天河,它似乎是泓河的一个分支,从泓河东面的山坡翻过去,便是我掉下去的那个山崖。” 苏岫还怕白榆君听不懂,顺手从他手里拿过笔,沾了墨汁在纸上画了起来。 白榆君便在一旁帮她磨墨,待到画完,看着这一团泥鳅不像泥鳅,黑蛇不像黑蛇的一堆东西轻笑道:“你之前不是怀疑天河下面有什么秘密么?” “对,当初梅菁救下我,就是因为不想让我落入天河。既然她想杀我,如果我跳下去就一定会死,她便再不会救我,一定是那天河下面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她害怕我会发现,所以才将我救下。” 说罢,苏岫又在那黑蛇的七寸处画了一个圈:“我已经打探过了,只要我们走到这,便可潜入天河下游,一探究竟。” 白榆君用手指在两人之间比划了几下,明知故问道:“我们?” 苏岫神情一顿,她竟然下意识认为白榆君会和她一同去,况且北陵人一向水性不好,白榆君不愿去也是情理中事。 白榆君看着苏岫不自觉地皱眉,心间莫名荡起一丝欢愉,便随口答应道:“好吧,我陪你去。” 天河之水碧绿澄澈,日光落入河面,映照霞光于岸边石上,绮丽璀璨。 河水深不可测,苏岫自己先下去,让白榆君在岸上等着,过了一会儿,苏岫游上来道:“水下果真有东西。” 两人潜下去,发现河底有一块巨石,上面镶嵌着四只小算盘,似乎要拨到正确的数字便能开启什么。 苏岫灵光一闪,和白榆君对视一眼,也就只有碎瓶党那个四个首领与数字有关,一梅,三莲,四菊,九兰。 她们在密室里见识过九兰种下的毒草,三莲留下的幻象,信仰四菊的部民,更有一梅的绝世身手,而如今,这四人都已作古。 白榆君伸手拨了两个小算盘,苏岫拨了另两个,可巨石却没有半点动静,两人只能赶紧游上来。 就在两人要生火将衣服先烤干的时候,苏岫忽而指着白榆君身后,狐疑道:“下去之前,你有见过这个石板么?” 白榆君转过身,只见一个八尺高,五尺宽的石板立于面前,他对着苏岫摇摇头,随即绕过石板,后面竟是一个漆黑的隧道,不知通向何处。 苏岫燃起火把,率先走了进去,白榆君紧随其后,两人衣服上的水顺着衣角滴落在地,随着步伐发出滴答的声响。 隧道尽头,是一面铁栏,栏杆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似人非人,似鬼非鬼。 苏岫壮着胆子走过去,那东西似乎很怕火光,忙往角落里缩了缩,开口说了人话。 “别过来…别过来,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火光照在这人身上,头发蓬乱,衣衫褴褛,满身污泥,泥中又混着血,连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苏岫仔细打量着这人的侧脸,忽而道:“我怎么瞧着,有点像…怀王。” 苏岫从未见过怀王,只在画像上看过,怀王谋反弑君,后又神秘失踪,莫非他一直被太后关在这里。 栏杆里的人听到苏岫的声音,似乎觉得陌生,便终于转头看过来,却在看到白榆君的那一刹,忽而暴起朝铁栏冲了过来,似乎要竭力看清什么。 “白榆君!你是白榆君么?!” 白榆君忙将苏岫挡在身后,神色淡然道:“你怎会认得我?” 这怪人忽然声泪俱下,眼泪冲刷着脸上的泥土和血迹,流淌成两道清晰的白印。 “因为…我…我是北陵人啊,圣君,我是薛绛。”说着,他竟从脖子处撕开一层皮肤,接着撕到头顶,一张焕然一新的面容呈现在白榆君面前。 把苏岫看得目瞪口呆。 见白榆君不说话,薛绛沉默良久,才苦笑道:“我离开北陵太早,圣君定然不记得我了,可我永远忘不了北陵,忘不了圣君。” “圣君一定知道北陵薛氏最通换颜之术,只要有一双巧手,便可成为天底下任何人的模样,我便是靠着这份手艺成了怀王的幕僚,成了他的替身。” 薛绛目光柔和,尤其是看向白榆君时,那眼神和扶风他们如出一辙,就像看着一个信奉多年的神明一般虔诚。 “我的任务原本是替怀王死一次,可我不知为何,怀王他突然死了,我也根本不知他手里的国玺究竟在何处,但我在被太后抓到时说了谎,我说我知道国玺的下落,本来我只是为了自保,想着先活下来,总有机会逃出去。” 白榆君只是站在那里,薛绛便毫无理由地信赖他,把他知道的一切都全盘托出。 “可我终是小瞧了太后,她把我关在这里,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就算我之后改口说我根本不知道国玺的下落,她也不再相信,隔一段时间便对我严刑逼供。” ----
第37章 摇摇欲坠 == 薛绛自言刚过不惑之年,却已是头发花白,瘦骨嶙峋,脸上沟壑初显,许是换颜之术用久了的缘故,若是光瞧这容颜,说他已经年过半百也会有人相信。 他用活动的一只手掀开衣袖,只见他的另一只手臂被铁环穿过,铁环则被扣在墙壁之上。 苏岫见了一惊,眉目间透出不忍之色,不知薛绛被这样困了多久,被豁开的伤口紫得发黑,已然结痂,好似与那铁环已长在了一起,再没有鲜血流出来。 白榆君一双鹰隼般的眼眸盯着他看了许久,语气平淡道:“你既是北陵人,也该知道,本君也是北陵薛氏之后,你所说的换颜之术,本君也略通一二,你若有半句虚言,本君会让你更痛苦。” 若不是白榆君此刻这样说,苏岫都快忘了白榆君也姓薛,也难怪她印象不深,白榆君从未主动提过自己的父母亲人,好像这位圣君就是从北陵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就连他的姓名,薛荥二字也很少有人敢唤。 白榆君显然是对薛绛所言存有疑虑,而薛绛却大笑几声,他胸前空空,骨骼明显,笑起来就像是一套骨头架子在颤动,看得人心惊胆战,怕他哪一声便散了架。 “不愧是北陵圣君,思虑实在周全,只是我已经被折磨成这副模样,生死也由不得自己,只剩下这一把骨头,还能有幸再见到圣君一面,已是上苍开恩,哪还能骗圣君什么呢。” 说着,薛绛看向远处微乎其微的光亮,眼眸中片刻闪烁微光,随即猛咳了几声,提上一口气道:“若我真的还有什么所求,便只希望圣君能用腰间利剑斩我个痛快,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我这一生胆小懦弱,委屈求全,便想在圣君面前硬气这么一次,来世还做北陵人。” 闻言,白榆君摸向缠在腰间的纯熙佩剑,似乎要如薛绛所言,给他的痛快。 苏岫却拦住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一般:“既然他想硬气一次,不如我们就用他的命博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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