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涟唯恐他真的怪罪底下人,忙道:“不妨事的,她这是第一次伺候我,下回定不会了。” “那倒是,多伺候几回,定不会了。”皇帝话中别有深意,什么样的人能叫宫娥日日伺候,他手上动作未停,将官帽端端正正地给她戴上。 “多谢皇上。”她又拿过铜镜去看,镜中照不出他们之间的距离,此时此刻,她仿佛正偎在他怀中,这样的心思万万不该生出,她慌忙放下铜镜,往前几步拉开同他的距离,佯装无事地又问:“我们出宫要去哪儿?” 皇帝收回手,故意卖关子,“你不必问,等到了自然会知晓。”
第29章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殿门,梁进已经等在外头,在前头开道领他们到皇宫东南门,这是夜间出宫专走的宫门,需得合符方能放行。 雪还未停,守门的侍卫撑伞守在外头,见有人靠近便上前察看。 梁进让两人站在他身后不远的位置,掏出半块令牌交给侍卫,侍卫认得他是皇帝身边的最头等的太监,客客气气地确认好令牌能与自己手中的半块合上,恭敬道:“公公真是辛苦,这么晚了还要出宫去为主子办差。” 说着,又将目光转向他们两人,“不知这两位公公是?” “你们守夜的比我们辛苦。”梁进往前挪动身子遮挡住他们,自袖中掏出块金锭塞到那侍卫手中,低声笑道:“贴身伺候主子的人,随咱家出去为主子办差,不敢耽误了时辰,到时候要受责罚的,还劳您通融。” 那侍卫自认担不起“您”的称呼,忙拱手道不敢,偏头尽力打量两人,大致能确定是两个太监,才递回令牌放行,“公公客气,现在就让人给你们开门。” 侧门随之被打开,姜涟连头都不敢抬,盯着前头皇帝的衣裳后摆,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的步子。 宫门外早备好马车,太监衣服只管过宫门,在外头再穿着显得过于招摇,于是又挨个在马车上换回寻常衣裳。 皇帝原本还担忧姜涟拘礼,要同梁进离马车远一些,但她并没有那么多顾忌,随手扯掉官帽和太监公服,匆匆套上梁进早已备好的衣裳,他为她准备的是男子穿的长袍,她连头上束带都不用拆。 雪渐大,马车不敢疾行,马蹄仍溅起飞雪,在皑皑街市留下长串印记,就着夜幕和雪帘愈走愈偏僻,不知绕过多少个狭隘通路,最后在一处破旧住户门前停下。 “主子,一切如常,您下来吧。”梁进率先下了马车,掀起帷裳叫皇帝。 姜涟顺着缝隙朝外观望,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低矮的院落,还不明白此处能有什么叫她高兴。 皇帝却已经跳下马车,他面上盈笑,带着些意气风发的骄傲,邀功般伸进手来要扶她,“早答应你的事情,前夜寻到了人,今儿才得机会带你来见。” 姜涟终于反应过来他说的惊喜,还有些不可置信,恍恍搭上他的手,经他搀扶下来,因为心思不在他们两人之间,都未意识到交叠的两只手一直不曾松开。 他心中如凫趋雀跃,任由柔荑轻搭着,丁点儿不敢加大手上力度,唯恐她反应过来。 “他怎么样?”姜涟转过头来看他,双目中满是依赖与信任,夹杂着些许不安。 虽然早已得到他的许诺,但她着实没有想到,他真的救下了他弟弟,她知晓逃命的日子定不好过,不知她弟弟是否安好。 “虽吃了些苦头,但所幸未伤及性命,他身底子好,调养些时日便无碍了。”皇帝手上稍稍用力,扶她踏过门槛。 本来早已经寻见她弟弟的行踪,原是想寻到机会将人生擒后才告知他实情,没承想他与同伴竟发生争端,平平受了那同伴一剑,幸而侍从们到的及时,剑又刺的有些偏,这才勉强捡回一条性命,不想叫她为此担心,所以有些细节不必全部交代。 人虽然救下了,姜涟仍忧心忡忡,又问:“救下他,可王爷那儿……” 她此时提起那人实在扫兴,皇帝心中不悦,却不能苛责,耐着性子解释:“你放心,已经用旁人的尸首代替了你弟弟,他们只当他已经死了。” 姜涟慢慢点头,再看院内,仅有一间房屋亮着烛火,她弟弟应该就在里头,她急于去见,欲快步往前,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还被他握在手中,她回头看一眼,迅速将手抽.回。 她还想解释什么,但见他面上波澜不兴,又怕越解释越要出错,转身就要跪倒在他跟前,“皇上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 再抬起头,眼圈微微泛红,眸中泪光闪烁,经过一路的奔波,她脸颊上的石黛早已经蹭掉,恢复成原本的莹彻透白,这样楚楚可怜的姿态,叫人如何不动容? 他心疼不已,立即扶住她,“何必说这些。” 姜涟不再多言,闷声往屋门走,待走到檐下,又突然停下。 “近乡情怯”,只顾得高兴,却忘了她弟弟自幼便被送往舅舅家,家里人应当是不曾同他说过他的身世,他或许根本不知道她是他的姐姐。 皇帝似乎看出她的顾虑,出声宽慰道:“快些进去吧,早先已经命人问过,他知晓你的身份。” 仅这一句,姜涟眼中泪水霎时砸落下来,他冒着风险替她救人,又领她来见,甚至连这样的细枝末节都顾及到,她甚至不敢想,除此之外,他还为她做过些什么。 她不欲让他看到自己的眼泪,始终不曾回过头去,身形停顿片刻之后,走到门前伸手推开。 随着嘎吱声落下,屋内榻上人影晃动,抬声问:“是谁?” “是我。”姜涟回应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说得不清不楚,还没等她想出该如何说明自己的身份,又听榻上人的声音再次响起,“阿姐,是你吗?” “是……是我。”她泪如雨下,抬袖狠狠抹去,三步并作两步凑到榻前,不断重复:“是我,是阿姐,阿姐来看你。” 声声“阿姐”还有些陌生,偏偏被她刻意咬重。 屋内烛光微弱,照不清他的面容,隐隐约约能看出幼时的影子,但肤色不像幼时那么白,又因为面上、身上带伤,愈发显得狼狈。可无论如何,能看到他完完整整、平平安安地出现在她跟前,一切都是好的,连带着近些日子的煎熬都不算什么了。 “救我的人提前同我说过,今日会带你来见我,所以……”他出言解释适才的询问。 终究是隔了太多年未见,即使血浓于水,也难抵长久分离的生疏。 他还是个稚拙的少年,不能完全掩饰自己的情绪,所有想法都表现在面上,姐弟初次重逢,他不知该说什么,只会腼腆地挠着头。 姜涟能领会他现下的心境,并不刻意靠近,与他隔着段距离问道:“你身子可还好?听说你的伤势不算太重,好好调养很快就能好。” 他乐意配合这样善意的谎言,重重地点点头,可想到他们姐弟相逢竟是在这样的状况下,不由沮丧。 他很早便知道自己的身世,起初也曾为此怨恨过,说什么受高人指点,为保住他的性命才将他过继,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多么狠心的父母才忍心舍弃自己的孩子。 后来的许多年里,他一直试图彻底与姜家彻底割离,只管守着他的父亲母亲,直到姜家落败,他才发现要撇清谈何容易,血缘亲情已经融入他的骨肉之中,许多已经忘记的事情,偏偏在那个时候隐约记起来,时常抱着他的母亲,总捏他面颊的姐姐。 他后来试过打探姜家的消息,可是清州实在离京城太远,且家中为商贾之家,很多朝堂政事只能听传言,且父亲母亲怕他受到牵连,不允他多问一句。 前些日子与同学堂的人一起谋事,背着父亲母亲一路辗转来到京城,除了一腔热血,除了为民除害的壮志,自然还有一些私心。 可惜入京城,锄奸邪,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容易,他们一群人只伤到人家的皮毛,却换来死伤无数,那夜他受剑之后,原以为自己也同旁人一样,再也活不成了,没想到却被人救下。 他姐姐当年入王府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甫一进京他便打探到,自然也听到些风言风语,知道她在摄政王身边两载,竟连个名分都没有,他摸不准他们之间的关系,在刺杀摄政王时也曾犹豫过,可一切都比不上为民除害之事重要,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 刺杀之前,已经做好有去无回的准备,可转头又被皇帝救下,听说还是他姐姐亲自相求,他这两日一直在思索来龙去脉,可无论如何,也理不清其中关系,又不好直问,只能暂且装糊涂。 姜涟见他不再吭声,到一旁桌上倒盏茶水递给他,温声劝道:“等你伤势好了,就回清州吧。” “为何?”他梗着脖子争辩,“若我就此离开,我那些死去的同伴该当如何?我回清州又如何同他们的父母交代?” 若能一同去死,对谁都没有亏欠,偏偏活下他这一个,对他何尝不是折磨? 姜涟能理解他的想法,可以他一人之力不能扭转局面,“京城太不安全了,你以为你躲得过这一回,往后便能高枕无忧了。” “我不留在京城,也不回清州。”他朝外望了一眼,“我要求皇上,要为他效力,替他除掉摄政王,让他坐在皇位上当明君。” 姜涟无可奈何,耐着性子又劝:“你还太小,朝堂之事岂是如此容易看清的?” “我不懂朝堂之事,我只知道摄政王祸乱朝政,意图挟天子以令诸侯。”他满腔热血,掷地有声,“阿姐,或许你还未看清摄政王的真面目呢。”
第30章 姜涟被问的发怔,她不知所说的祸乱朝政,只知道她当初生死攸关之际,是他施以援手,跪求先帝留她一命;又是他说她父亲经受无妄之灾,问她要不要报仇,她点了点头,于是那杯送走先帝的毒酒由她亲手奉上。 且不说事实究竟如何,就算真如她弟弟所说,那她也是最没有资格评判他的人,她在他的权势庇护下苟且偷生,又如何能转头指责他的权势不当不正? 他们都有自己的道理,她没有说话的余地,稍往外撤了撤步子,长呼一口气又道:“要如何选择都看你自己,只是你自己要想好,别愧对你清州的父亲母亲,也别叫自己悔恨。” 她没法子决定他的选择,对他的劝告到此为止,最后又不忘警示:“阿姐只能救你这一回,往后如何,且看你自己吧,小时渝。” 她像幼时那样唤他,抿起唇最后冲他笑笑,转头便往外走。 到底是中途分离十几年,对他除了愧疚还有陌生,那份骨肉亲情被冲淡,隔着太多东西,不能像寻常家中亲人般直言不讳,说起来,他没有什么错处,只是她现下处境太过为难。 柳时渝眼见她渐行渐远,知道姐弟刚刚重逢,往后便又是没有期限的分离,他张了张嘴想要叫住她,但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就这样吧,救他一命已经足够奋力,不能再叫她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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