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银蟾道:“俞大夫,应天府雀步街仁心堂是黄泉山庄的药铺,你为何让石松去那里买药送信呢?” 俞大夫望着她,笑道:“大小姐都知道了,还问我做什么?”说到我字,便有一蓬银光从他宽大的袍袖中激射而出。 “蟾妹小心!”曲岩秀左手一拉蒋银蟾的手臂,右手甩出长鞭,繁而急的暗器都被卷入鞭风中。 俞大夫身子一翻,跳下了船。江风浩荡,洪波滚雪,霎时不见了他的身影。蒋银蟾命人取来弓箭,弯弓搭箭,过了一会儿,六十丈外的白浪间冒出一个黑点,飕的一声,羽箭飞出,正中那黑点。 原晞夸道:“好箭法!” 曲岩秀道:“原公子不知道,蟾妹十二岁便能百步穿杨了。” 原晞道:“是么?可恨大小姐过去的风采,我是看不到啦,真羡慕曲公子从小陪在大小姐身边啊。” 一个浪头将俞大夫的尸体推过来,惨白的面孔朝上,箭镞穿出额心,须臾又沉下去,形成一个团团打转的漩涡。 还未到绛霄峰,便有这么多是非,原晞对绛霄峰愈发好奇。他是权力斗争中长大的人,迫于形势,流浪在外,倒也觉得轻松。他抱着游戏的态度,加入蒋银蟾的人生,与她成亲也只是游戏的一环,游戏自然是越难越有趣。 第二十八章 花径缘客扫 不一日到了凤翔府,正值中午,阳光照着干燥的黄土地,码头沿岸杨柳依依,那点绿在一望无际的土黄里格外显眼。众人弃船登岸,一名四十多岁的方脸汉子迎上来,他嘴角有一道斜向上的疤,几乎到颧骨,像是提着一边嘴角怪笑。 蒋银蟾对原晞道:“这位是蒙堂主,他在本教堂主中武功排第一。” 原晞点点头,蒙大淳与蒋银蟾,曲岩秀抱拳一揖,见了关堂主的灵柩,悲痛不能自已。蒋银蟾与曲岩秀好一番安慰,他方才收了泪,道:“走罢,教主该等急了。” 蒋银蟾带着原晞坐上马车,曲岩秀和蒙大淳骑马,一行人浩浩荡荡往东北进发。走到日头西斜,蒋银蟾指着前方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道:“那就是绛霄峰。” 原晞放眼望去,四周群山环绕,绛霄峰高压众山,端重秀丽,似被众龙所拱。 “好一处风水宝地!” 山路陡峭崎岖,不能行车,蒋银蟾和原晞便换了轿子。四名轿夫健步如飞,坐在轿子里,丝毫感觉不到颠簸。越往上路越难走,曲岩秀等人都下马步行,原晞很不好意思,也要下去走。 蒋银蟾不允,道:“你不会轻功,走得慢,我总不能让大伙儿等你。” 原晞还以为她心疼自己,才让自己坐轿,闻言撇了撇嘴,没有说话。 蒋银蟾道:“关叔叔是我娘的心腹,他遇害,我娘难免伤心,待会儿我先去见她,你跟着杏月她们去归置,等我娘心情好些,你再去拜见。” 原晞拱手道:“那便有劳大小姐在教主面前多多美言了。” 蒋银蟾抚摸着他的背,又给他喂定心丸:“你放心,我看中的人,我娘一定也喜欢。” 转了七八个弯,过了四五道门户,两人在岔路口下轿,蒋银蟾和曲岩秀去上面的闻喜斋,原晞跟着杏月等人向东去她的住处归置。 走在石阶上,蒋银蟾一回头,原晞也在回头看她,心中隐隐的期待得到满足,她才注意到那是一种依恋的目光。 天蓝阴阴,摇晃的树影像魑魅魍魉环伺着瘦弱的美人,这里是她的家,但对他而言,陌生又危险,她是他唯一的依靠。 品出这层意味,她简直不忍心转头。原晞先转过头去,她望着他走远,才移开目光,对上曲岩秀的眼睛,头一低,继续往上走,想了想,又停下握住他的手。 “曲师兄,原晞不会武功,初来乍到,我多看顾他些,你别在意。” 曲岩秀没想到她会安慰自己,露出一点意外之色,道:“我明白。” 在意又能如何?她并不会为了他的在意,就收起一颗好色的心,他应该感到荣幸,他在她心里的分量至少还值得一句安慰。 闻喜斋是柳玉镜的书房,她握着卷书,坐在炕上,蒋银蟾一进来,便猴上身去,抱着她的脖颈撒娇道:“娘,我好像有十多年没见您啦!” 柳玉镜照她背上打一下,道:“下来,这么大的人了,叫岩秀看了笑话。” 曲岩秀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道:“蟾妹就算八十岁了,在教主面前也是个孩子。” 柳玉镜道:“等她八十岁,我早就去见她爹啦。” 蒋银蟾道:“不会的,柳教主洪福齐天,长生不老,我看您比我走的时候又年轻了呢。” 柳玉镜笑一笑,拧她的脸,道:“就会哄我。听说你在外面遇上不少麻烦,受伤没有?” 蒋银蟾道:“那帮小喽啰岂能伤到我?只是关叔叔遭了杜寒的毒手,杜寒已被曲师兄擒住,给他通风报信的俞大夫被我射死了,娘别太难过。” 柳玉镜叹了口气,望着案上的插屏,神色感伤,道:“关钊二十岁加入本教,跟我同龄,十多年来忠心耿耿,实在可惜。那个俞大夫也是老人了,竟会勾结黄泉山庄,人心隔肚皮,真是一辈子都看不透啊。” 曲岩秀低着头,听见自己的心怦怦怦,跳得好响,他生怕柳玉镜也听见,极力平复心跳。 柳玉镜叫一声岩秀,他的心瞬间冲到嗓子眼,浑身肌肉紧绷,脑子却是一片空白,茫然地看向她。 “坐罢,走这么久不累么?”她黑漆漆的眼中并无锐意。 曲岩秀道了声谢,在一个矮圆的鼓墩上坐下,这鼓墩下面是透空的,坐了半日,心还不着底。蒋银蟾已把在苏州遇到毕明川,梁远,胡胜三人之后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一遍,这些事虽有人报与柳玉镜知道,毕竟不如她说的详细。 柳玉镜一生不知经历过多少危险,随便拎出一桩,都够说书先生说上半年,相比之下,蒋银蟾经历的这些微不足道,但她是她的女儿,最柔软的一块心头肉,再小的危险落在她身上,也叫柳玉镜一阵心惊。 “娘,多亏了原晞提醒,我才想到是胡胜杀害梁远,嫁祸于我,不然我在毕三公子面前可要给您丢脸啦。” 柳玉镜乜她一眼,把头轻点,道:“这个毕三公子人品不错,但毕家的武功华而不实,遇上真正的高手,不堪一击。听说他老子毕坤这些年潜心钻研武术,多半也钻研不出什么名堂。” 蒋银蟾见她抓错重点,忍不住道:“那您觉得原晞怎么样?” 柳玉镜端起茶盏,呷了一口,不疾不徐道:“他怎么样,与我何干,与你又有何干?” 她的态度,俨然是站在曲岩秀这边。蒋银蟾看看曲岩秀,把嘴一撅,不再说话,心想若是原晞医好关叔叔,娘定会对他另眼相看,可惜,可惜! 曲岩秀起身告辞,柳玉镜留他吃了晚饭,又让他送蒋银蟾回住处。 曲岩秀提着灯,照着她脚下,她穿着一条玉色裙,墨绿缎子鞋头上绣着白玉兰花,在裙摆下一簇一簇地闪动。看了一路,竟真闻到花香,却是熙颐馆门前的两株白玉兰开得正好,满树冰雪之姿。 蒋银蟾道:“曲师兄,进去吃杯茶罢。” 曲岩秀摇摇头,道:“很晚了,你也累了,我就不叨扰了。这两日记得把书温一温,郭先生要抓你去上课了。” 蒋银蟾做个鬼脸,表示对郭先生的不屑。曲岩秀笑笑,转身走了几步,回头看她,她疾步进了院子,没有回头。草丛里传出细弱的猫叫,曲岩秀收回失意的目光,拨开杂草,一只花猫趴在地上,舔舐受伤的前腿。 曲岩秀望着它,叹了口气,将它抱起来往回走。 熙颐馆不大,有六间屋子,西厢做客房用,能在蒋银蟾这里留宿的客人极少,且都是姑娘家。杏月告诉原晞,他是在熙颐馆留宿的第一个男客。原晞深感荣幸,坐在炕上,巴巴地等着女主人回来。 青毡帘子一掀,女主人来了,背着手打量一圈,道:“怎么样?有哪里不满意,只管对我说。” 原晞道:“哪里都好,没什么不满意的。大小姐的住处,比我想象的幽静,熙颐馆,这名字是谁取的?” 蒋银蟾在他对面坐下,道:“我爹起的,我娘说出自经书里的一句话,我就记得后半句,熙颐养婴童。” 原晞道:“斩根断死户,熙颐养婴童。这是上上禅善无量寿天生神章中的话。” 蒋银蟾道:“不错,就是这句,这么长又拗口的书名难为你记住。” 原晞道:“蒋教主信道么?” “我爹本就是个道士,无意间救了杭教主。那会儿本教乱得很,我爹帮杭教主平定了祸乱,杭教主临终传位于他。山上还有我爹建的一座三清殿,他老人家在世时常去礼拜呢。” 说了会儿闲话,两人都静下来,窗外虫鸣唧唧,此起彼伏。蒋银蟾睇他一眼,分明是有话说,却不开口,只把两只脚晃来晃去,看得原晞想伸手捉住。 “大小姐有什么事,不妨直言。” 蒋银蟾抿着嘴,手里的汗巾子抓了又松,松了又抓,显出一种罕见的忸怩之态。 “你好生歇息,过两日再说罢。” 她起身走了出去,原晞直觉她要说的事与自己有关,且十分重要,忍了又忍,没有追问。但那种求知欲如同一条虫子在心里钻进钻出,带出无数的念头,漂浮在半空中,都是不确定的。 他一夜无眠,她倒是沉得住气,毕竟她是东道主,他是远客,在此毫无根基,难免心浮气躁,这就落了下风。 第二十九章 飞仙本无心(上) 人都说魔教教主蒋危阑嗜血好杀,其实蒋危阑并不喜欢杀人,只是做了天下第一,北辰教教主,自然而然会有许多人想杀他。比起杀人,他更不想死,于是他就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每次大开杀戒后,他内心都有点不平静,便去三清殿礼拜。起初柳玉镜会陪他去,去了几次,蒋危阑便不让她陪了。因为他发现,这个徒弟不安好心,总喜欢在神像前妆样撩人,引诱他犯色戒。 蒋危阑去世后,三清殿便成了柳玉镜缅怀那段风流岁月的地方。这日吃过午饭,她独自走进山门,四下静悄悄的,道士们想是都在屋里睡中觉,只有屋檐下的护花铃被风吹动,间或发出清响,像少女的笑声。 角落里搁着一张躺椅,柳玉镜躺上去,仰脸望着碧空,往事纷纷涌来,变成一场梦,梦里不知身是客。蒲团上人影纠缠,喘息声远去,柳玉镜醒来,迷离的双眼渐渐清明,她起身款步进了殿门,望着蒲团,心中怅然若失。 一年轻道人手持拂尘,从神像后面转出来,看见她,他一愣,忙不迭地行礼,道:“见过教主。” 他头戴幅巾,穿着一件秋香色云头花绢鹤氅,腰系丝绦,足踏一双无忧履,和梦中故人的打扮有些相似。只为这相似,柳玉镜端详他俊秀的面孔,并不陌生,寻思一会儿,从模糊的记忆边缘搜出他的名字,道:“张桐?你怎么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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