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袖拿着一束鲜花走进来,她穿着一条葡萄紫的绉纱裙,摇曳至曲岩秀身边,将花插进桌上的邢窑白釉瓶里,拿起剪子修剪花枝。咔嚓咔嚓,金剪子反射出的光芒在曲岩秀脸上晃动,带着些挑逗的意味。 曲岩秀看着一本《汉书》,目不斜视。芳袖叹了口气,道:“杀了原晞,还会有别人,你何必白费功夫?” 曲岩秀道:“一时的痛快也是痛快,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芳袖道:“当初你义父也是这样,杀了一个,又来一个,他终于明白就算没有蒋危阑,他的好师姐也看不上他。她宁愿跟那些下流货色同床云雨,颠鸾倒凤,你义父再伤心又有什么用?真是可怜啊!” 嘴上说着曲凌波,指的却是眼前人。他微微失神,眼中浮现痛惜之色,芳袖伸手轻抚他的脸,道:“你是大小姐的未婚夫,将来好歹还能分一杯羹,比你义父好多啦。” 曲岩秀挥开她的手,冷冷地说了一个滚字。 芳袖手撞在柜子角上,疼得蹙眉,歪着脑袋看他片刻,笑道:“生气啦?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与其跟我置气,不如听你义父的话,杀了那丫头,一了百了。” 曲岩秀斜挑起眼角,睨她一眼,道:“你以为没了她,我就会看上你?少做白日梦了。我还是那句话,要杀她,先杀我。” 芳袖气白了脸,道:“人家跟心爱的小厮浓情蜜意,你还巴巴地护着她,曲岩秀,你就是个贱种!”说罢,摔帘子出去了。 摇荡的帘子一下一下剪断阳光,蒋银蟾坐在炕上,吃着原晞剥好的葡萄,看看窗外,道:“丁姑娘怎么还没来?别不是忘了罢。桐月,你去红线巷她家里问问。” 这是秦州一家客栈的上房,宽敞明亮,分内外两间,桐月坐在碧纱橱旁边的小杌子上做针线,头也不抬道:“那种地方不干不净的,我不去,让杏月去罢。” 红线巷里都是做风月生意的人家,蒋银蟾等人三日前来到秦州,在酒楼吃饭时听见丁姑娘的歌声,蒋银蟾如痴如醉,一连请她唱了三日,还不过瘾。昨日说好今早来,这都快中午了。 杏月对那种地方本来是无所谓的,但听桐月这么说,便不高兴了,道:“合着不干不净的地方就该我去?我成什么人了?要去一起去,你不去,我也不去。” 桐月抬起头道:“昨晚你说腰疼,衣服都是我洗的,你这么快就忘记了?” 杏月叉着腰道:“我为什么腰疼?还不是前日帮你搬东西?” 两人就像一对老夫老妻,拌起嘴来有翻不完的旧账,蒋银蟾习以为常,也不劝和。 原晞道:“好了好了,两位姑娘别吵了,我去罢。” 蒋银蟾道:“不行!” 杏月和桐月也道:“使不得!” 三女一致反对,互相看看,哗的一下都笑起来,杏月道:“原公子,就你这副模样,去那种地方不等于羊入虎口么?还是我去罢!” 她刚出门,便看见丁姑娘步履蹒跚地来了,忙迎上去扶她,道:“姑娘脸色不大好,是病了么?” 丁姑娘挤出一丝笑,道:“早上起来不小心摔了一跤,躺了半日才能走动,让你们久等了,抱歉。” 杏月道:“我们也没什么急事,等一等不要紧的,看你这样摔得不轻,打发个人来说一声就是了,何必勉强自己呢?” 丁姑娘道:“我妈妈做梦都在搂钱,我就躺了这半日,她便絮叨个不停,我还不如出来清静。” 杏月叹了口气,扶她到屋里。蒋银蟾问怎么这会儿才来?丁姑娘深深道个万福,又解释一遍,再三赔罪。蒋银蟾见她不舒服,便不要她唱了,就坐着说说话,钱照给。丁姑娘过意不去,坚持要唱,一首《青玉案》唱到一半,哇的一口血吐出来。 四人大惊,桐月和杏月忙将她扶到炕上躺着,原晞这现成的大夫给她诊脉,眉头微拧,道:“姑娘,你脾脏受了伤,是不是被人打了?” 丁姑娘面白如纸,嘴唇也是惨淡的,只有两个眼圈红红的,扑簌簌掉下泪来。 蒋银蟾拿帕子替她抹泪,道:“你别哭啊,我最看不得美人掉眼泪了,有什么委屈你跟我说说,兴许我能帮你呢。” 丁姑娘道:“小姐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这样的人再下贱不过,挨打是家常便饭,不值一提。” 她不肯说,蒋银蟾也无可奈何,原晞开了药方,交给一名教众去抓药。丁姑娘吃了药,又躺了一会儿便要回去。蒋银蟾帮她雇了轿子,剩下的药还够吃四五日,都给她带回去。 次日一名小厮送来两方销金的汗巾,一双鞋面,道:“姐姐吃了药,好多了,原想把药钱送来,怕小姐不收,便送了这点薄礼,还望小姐笑纳。” 蒋银蟾让杏月收下东西,拿果子点心给他吃。那小厮坐在廊下吃,蒋银蟾盘问他丁姑娘挨打的事。那小厮禁不住问,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打丁姑娘的人叫边为光,是瀚海帮在秦州分舵的香主,出道也有二十多年,江湖人称六臂铜拳,因为他的拳头很硬,很快,就像生了六条手臂。他喜欢打人,尤其是打漂亮的女人,丁姑娘每次被他叫去,回来都是一身伤。 女人生来便是要受委屈的,可是蒋银蟾没受过委屈,她也听不得这样的委屈。 这日午后,边有光和一位朋友骑马出城办事,走在偏僻的小道上,听见身后两匹马赶上来,回头一看,是一男一女,男的约有十八九岁,头戴幅巾,穿着件玉色纱袍,貌若仙人。女的十五六岁,素衫红裙,模样俏丽。 这样一对济楚的人物,无论出现在哪里,都不免引人注目。 边有光和朋友呆了呆,就见那少年勒住马,手指着边有光,愤愤道:“娘子,日前就是这厮打的我!” 边有光一愣,诚然他打过的人比走过的桥还多,但他能肯定不曾见过这少年,更不曾打过他,骂道:“小兔崽子,放你娘的屁,老子什么时候打过你?” 原晞道:“你这泼皮无赖,三日前在城隍庙后头,你赶着投胎似的撞倒了我,我头上一根羊脂玉簪掉地下摔断了。那玉簪是我和娘子的定情信物,无价之宝,我拉住你索赔,你恼了,将我打得吐血,你还想抵赖!” 原来蒋银蟾要教训边有光,原晞担心边有光疑心到丁姑娘头上,日后报复丁姑娘,便提议自己扮作被打的丈夫,她扮作替丈夫出气的妻子。蒋银蟾也没有多想,便答应了。 边有光听他说得煞有其事,自己却毫无印象,感到莫名其妙,更奇怪的是哪有男人挨了打,让媳妇来出头的?况且他这媳妇也并非孔武有力的女子,小胳膊小腿,毛还没长齐呢,看起来杀只鸡都困难,怎么替他出头? 真是怪事年年有,边有光道:“小子,别说梦话了,老子今日心情好,不跟你计较,带着你媳妇麻利地滚回家去罢!” 蒋银蟾道:“边有光,你打了我丈夫,还不认账,算什么英雄好汉?今后你也别叫六臂铜拳了,就叫臭不要脸罢!” 这丈夫二字听得原晞心甜意洽,不禁牵动嘴角。那么多借口,为何偏挑这一个,不就是为了假扮夫妻,听她叫一声丈夫么? 蒋银蟾说完,方才发觉抬举他了,对面的边有光大怒,从马背上腾身而起,醋坛大小的拳头朝蒋银蟾挥过来。太慢了,慢到她还能分出眼角余光,瞥见原晞脸上的笑意,像只偷吃了秋梨的狐狸。 中计了,他是故意让自己叫他丈夫的。蒋银蟾有些懊恼,一拳打在边有光鼻梁上。这一拳的速度和角度都超出了边有光的认知,他的拳头离蒋银蟾的脸还有两寸,人便倒飞了出去,撞在树干上,鼻血长流。 他的朋友是个身材瘦小的汉子,黄黄的脸上留着两撇胡须,似乎吓傻了,完全没有出手帮边有光的意思。 原晞喝采道:“娘子,打得好!” 蒋银蟾睐他一眼,下了马,走向边有光,如闲庭信步,不紧不慢,那种气势却逼得边有光浑身汗毛直竖。他抹了把鼻血,站起身,右臂倏地击出,拳头捣向蒋银蟾的胸口。蒋银蟾不躲不让,素手迎上去,手势优美,仿佛闺中妇人绣花。 边有光的拳风骤然消失,健壮有力的右臂垂落,指骨臂骨寸寸碎裂,他叫得比那些被他打的女人还惨。 他的朋友向蒋银蟾一揖倒地,道:“在下孟武,敢问姑娘可是北辰教的蒋大小姐?” 第四十一章 仙仗过崆峒 蒋银蟾斜眼睨着他,道:“是我,怎么了?” 孟武道:“在下多年前有幸见过柳教主的春闺指,今日见蒋大小姐使出,确有她老人家的风范。在下不才,常在道上走动,帮人打听消息。日前得到一则消息,关乎贵教柯长老的安危,在下情愿奉上,但求蒋大小姐高抬贵手,放边兄一条生路。” 蒋银蟾走到他身边,听他低语了几句,脸色微变,狐疑地盯着他,道:“这消息可信么?” 孟武道:“在下以身家性命担保,千真万确。” 蒋银蟾目光一转,又落在边有光身上,道:“可是这厮打了我的……丈夫,就凭你一则不知真假的消息,我便放过他,别人知道了还以为我的丈夫是可以随便打的呢。” 边有光得知她是魔教大小姐,恐惧更甚,磕头道:“蒋大小姐,我对天发誓,我若打过这位公子,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蒋银蟾眯了眯眼,道:“你的意思是我丈夫污蔑你?” 边有光不禁打了个寒颤,孟武疯狂朝他使眼色,他终于明白了,他打没打过那名少年并不重要,蒋银蟾说他打了,他就是打了,在巨大的实力差距前,他没有资格和她理论。 他转身面向原晞,头重重磕在地上,卑微匍匐的姿态像极了那些挨打不过,哭泣求饶的女人。 “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公子,万望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罢!” 原晞扬起下巴,冷哼了一声,心已在蒋银蟾一声又一声的丈夫中飘飘然了,似乎自己真成了她的丈夫,她真在为自己出头。 边有光额头滴落的血在地上汇聚成一洼,蒋银蟾的声音才在他头顶响起:“好了,今后把你的脾气收一收,别动不动就打人。” 边有光连声答应,左肩头被她轻轻一拍,三十多年的苦功尽废。蒋银蟾骑上马,含笑问原晞:“怎么样?解不解气?” 原晞嗯了一声,和她拨转马头回城。孟武望着他们的背影,想自己在江湖中摸打滚爬,受气无数,从来没有一个女人为自己出过气,油然生出一股羡慕,暗叹:吃软饭虽不光彩,但真香啊。 行了一段,蒋银蟾提起马鞭,抽在原晞身上,原晞叫起来,道:“你打我做什么?” 蒋银蟾翻他一眼,道:“少跟我装蒜,扮什么不好,偏要扮夫妻,不就是想让我叫你夫君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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