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凌波总是被她忘记,早已习惯了,初时以为她粗心大意,后来发现她只是没对自己用心,她记得师父喜欢的颜色,爱吃的酒,衣服鞋袜的尺寸,事无巨细,却连中秋节都想不起自己这个人。 曲凌波笑了笑,道:“我爱吃枣泥馅的,跟你说过好多次了。” 柳玉镜拿起一个枣泥馅的月饼给他,道:“师姐记性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月饼上印着一株桂树,树下一只捣药的兔子,曲凌波拿在手中把玩,道:“扫花眠石榻,捣药转溪轮。师姐记得这是谁的诗么?” 怎么能不记得呢?二十年前的中秋夜,她为蒋危阑做了一件藏青缎道袍,蒋危阑穿上,她才发现袖子一只长一只短,再三请他脱下来,他就是不肯,穿着那件道袍和她,曲凌波师徒三人赏月。那双长短不一的袖子,看得她浑身别扭,他却怡然自得,酒至酣处,作诗一首:扫花眠石榻,捣药转溪轮。往往乘黄牸,锦袍乌角巾。 在曲凌波的注视下,柳玉镜却装作不记得,道:“谁啊?李白?” 曲凌波但笑不语,一口一口吃着月饼,心中的嫉妒,愤恨像一只恶狗,疯狂咆哮撕咬,几乎要跃出身体,吞噬眼前的人,天上的月。 曲岩秀得知蒋银蟾要带上岳长倾去太原府,有种跳蚤多了不怕痒的淡定。一行人早上出发,走的是旱路,曲岩秀骑马,蒋银蟾和原晞坐一辆车,岳长倾被蒋银蟾赶去和杏月桐月坐一辆车,原晞脸上才露出点笑意。 车轮轧过坑坑洼洼的路面,蒋银蟾从袖中掏出一封信,神神秘秘道:“这是有关七魄楼的情报,我娘昨晚给我的,曲师兄都没看过。” 原晞按捺住欲扬的嘴角,展开信,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柳玉镜对蒋银蟾说,她也不了解七魄楼,其实她知道的并不少。七魄楼的一把手外号七大王,他有一儿一女,儿子外号胜金,女儿外号臙脂,是他的左膀右臂。 七魄楼共有七七四十九楼,主要做的是搜集情报,暗杀之类的事。一个月前,晋州的富商伏铧合府满门被杀,便是七魄楼的手笔。伏铧的儿子伏可梧仗着一身武功,逃出生天,现躲在甘泉县的雷员外家。 伏可梧身上有一至关重要的账本,七魄楼的人一定还在追杀他。柳玉镜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她要蒋银蟾守住伏可梧这棵树,等着七魄楼的兔子送上门。 原晞叹息道:“柳教主对你还是不放心,表面上让你主持,实际上每一步怎么走,都给你安排好了。” 蒋银蟾道:“跟我娘相处,就要习惯她的掌控。虽然事情大体被她安排好了,还是有些细节我们可以自己做主,比如怎么守住伏可梧,又不打草惊蛇呢?” 原晞欹着车壁闭上眼,摇着折扇,道:“这个容易,到了甘泉县打探一下雷家的情况,我再告诉你。” 走了七八日,众人在甘泉县的一家客店住下,曲岩秀派人去打探雷家的情况,得知雷老爷的母亲沉疴在床,原晞便提议让蒋银蟾扮作药僮,跟着自己去雷家给老夫人看病,借机留在雷家,与他们里应外合。 蒋银蟾觉得好玩,倒也不介意自降身份,做他的药僮。 曲岩秀眉头微拧,沉吟片刻,道:“原公子这主意不错,但蟾妹女扮男装诸多不便,让长倾跟你去岂不是更好?” 岳长倾不想让原晞和蒋银蟾待在一处,也不想让曲岩秀和蒋银蟾待在一处,道:“我武功低微,万一出了事,恐怕不能护原公子周全,还是曲兄跟他去罢。” 曲岩秀扫他一眼,道:“也好,那就我和原公子去罢。” 第五十一章 无情流水多情客(八) 岳长倾见他愿意,面上一喜,原晞语气不软不硬道:“曲公子身材高大,器宇轩昂,扮护卫还行,扮僮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假的。” 岳长倾笑道:“像原公子这样的神医,身边有个护卫也不奇怪啊。” 原晞握着茶盅,忍着朝他脸上泼过去的冲动,笑道:“岳公子过奖了,这种小地方平白无故怎么会有带着护卫的神医出现?那伏可梧现在是惊弓之鸟,咱们行事务必小心谨慎。” 蒋银蟾听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各自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暗暗发笑,面上一本正经道:“好了,我和原晞去罢,长倾,你要听曲师兄的话,不许捣乱,坏了我的事,就把你送回西京。” 岳长倾一撇嘴,道:“妹妹总是向着原公子,他说什么都好,我们说什么都不好。” 蒋银蟾安抚道:“我就事论事,并没有偏私,你们别多心。” 曲岩秀道:“原公子聪明伶俐,心思缜密,我们远远不如,蟾妹偏心也是应该的。” 原晞赧然道:“我顶多算是有点小聪明,论手段,哪比得上曲公子和岳公子?” 岳长倾挑起眉,睁大一双无辜的眼,道:“我?我就是个缺心眼儿的傻瓜,武功不好,又不懂医术,不会下毒,有什么手段?” 原晞冷冷看他一眼,蒋银蟾唯恐原晞说出什么让岳长倾难堪的话,忙道:“我有点饿了,你们饿不饿?” 曲岩秀道:“我也有点饿了,是出去吃?还是就在这里吃?” 岳长倾道:“就在这里吃罢,进来的时候我看大堂桌上的红烧肉和鲫鱼汤做得很地道,妹妹不是最爱喝鱼汤么?” 蒋银蟾道:“你怎么知道的?” 是在马车上缠着杏月问出来的,岳长倾抿嘴一笑,睇住她,柔声道:“我跟着妹妹吃饭时,见桌上总有鱼汤呢。” 这份细心小意哄得蒋银蟾欢喜,原晞将茶盅往桌上一蹾,站起身道:“我不饿,你们吃罢,我回房了。”语声方毕,人已走出了门。 曲岩秀也没胃口,不过是想陪蒋银蟾吃。三个人里,只有原晞敢对蒋银蟾甩脸子,因为他是被偏爱的那个。曲岩秀对他已经不是嫉妒了,而是羡慕,即便自己会成为最后的赢家,也得不到这样的偏爱。 岳长倾向原晞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嘀咕道:“好大的脾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位王孙公子呢!” 蒋银蟾没言语,心知都是自己惯出来的。岳长倾见她也不恼,大出意外,回想她平日对原晞的态度,不觉怔住了。蒋银蟾叫来伙计,点了菜,打开一坛自带的西凤酒,吃了一个多时辰才散。 “你们说,我处处回护他,他为什么还不高兴?”蒋银蟾坐在床上,满脸郁闷,问杏月和桐月。 杏月拿着抹布擦桌子,道:“还能是为什么,贪心呗!小姐,你不晓得,这男人比女人贪得多,女人做妾,丈夫宠她,她就满意了。男人啊,非要女人的身心都属于他一个人不可。” 蒋银蟾仰面躺下,望着帐顶,喟叹道:“只有一个男人多无聊啊!” 桐月坐在小杌子上烹茶,正为曲岩秀感到难过,闻言噗嗤笑了,睐她一眼,道:“小姐,这原公子就不是个做面首的人,你若想省心,趁早丢开手罢。”小@玫@瑰 原晞和曲岩秀等人和睦相处的美好想象被现实打破,蒋银蟾也意识到原晞不适合做面首,然而丢开手,怎么舍得?抬举他做丈夫,且不说母亲答不答应,他做了丈夫,也容不下别人。 若要为他放弃别人,蒋银蟾扪心自问,是做不到的。她不理解为什么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这种话会成为天下女子的心声,一辈子守着一个人,这跟坐牢有什么区别? 思来想去,似乎只能维持现状,等彼此的爱消磨殆尽,一拍两散。 她和原晞终究不是一路人。 原晞也看清了,指望蒋银蟾为自己改变这条路行不通,再走下去只会撞墙。回去罢,回去罢,他一遍遍劝自己,望着天色渐灰渐暗,感到力不从心。 次日一早,蒋银蟾穿着蓝布道袍,挽着双抓髻,到他房里来吃茶。原晞本不欲理她,但见她作童子装扮,别样乖俏,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蒋银蟾道:“这雷员外是个孝子,为老夫人求医问卜多年都不见好,你有把握么?” 原晞道:“没把握,你另请高明罢。” 蒋银蟾听他口气不善,无奈道:“我不过是问一句,并没有说什么,你就不能好好讲话么?” “想听好话,你找别人去。”原晞背上药箱,向桌上的盘子里拿了一个馒头,一边吃,一边出了门,迎面撞见曲岩秀和岳长倾,招呼也不打,就走了过去。 蒋银蟾在他后面道:“曲师兄,长倾,我们去雷家了,你们安心等信。” 曲岩秀点点头,简单叮嘱两句,她答应着追原晞去了。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岳长倾收回目光,斜眼觑着曲岩秀,道:“曲兄,你可是曲副教主的义子,蒋家妹妹的未婚夫,你就让一个外人这么得意?” 曲岩秀歪过头道:“我能怎么样呢?杀了他?” 岳长倾笑了笑,道:“毕竟是一条人命,犯不着,我有一计,保管蒋家妹妹再也不想看见他。” 雷家三进三出,卧砖到顶,在甘泉县很少有人家盖得起这样的宅院,门首两扇蛮阔的黑漆门,台基上坐着三四个门人,正拿着大碗烫合汁吃。原晞将药箱丢给蒋银蟾,整了整衣服,上前行了一礼,说要给老夫人看病。门人收了他一角银子,进去通禀,不一时便回来领他们去见雷员外。 雷员外四十出头的年纪,穿着一件石青绸衫,面相和善,打量着原晞,眼中露出怀疑之色。他自己也略通医术,交谈了几句,觉得原晞不像个骗子,便带着他去给母亲切脉。 原晞将老夫人的病源,平日的症状细细道来,一丝不差,雷员外方信他医术高明,忙请到外间坐下,命人上茶果点心。 原晞说老夫人的病要用针灸,慢慢调理,雷员外道:“先生既是外乡人,索性就住在我家,你我都方便。” 原晞道了谢,雷员外便叫人收拾西边的一间偏房与他和蒋银蟾宿歇。两人安顿了行李,晚上蒋银蟾出去转了一圈,回房见原晞睡在床上,道:“我要睡床,你下来。” 原晞不让,蒋银蟾脱了鞋上床,推他几下,又往他屁股上踹了两脚。原晞胸中的烦躁陡然翻作怒火,坐起身,扬手要打她。 蒋银蟾一愣,不躲不挡,把脸凑近了,有恃无恐道:“想打我?打啊,有种你就打!不打不是男人!” 原晞气得脸上发青,半空中的手攥成拳,猛一下击在床沿上,趿着鞋去炕上睡。蒋银蟾咯咯笑起来,狗皮膏药似的又黏上他,执起手,问他疼不疼。 原晞闭着眼,道:“疼又怎样,就算我死了,也不干你的事。” 蒋银蟾把他的手放在嘴边,轻轻地吹气,道:“怎么不干我的事?你死了,我就去做尼姑。” 原晞手被她吹得酥痒,收回来,压在枕头底下,道:“你哪里受得了那份冷清?好好地做你的大小姐,左拥右抱享福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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