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未因为柳玉镜是女子而心存轻视,也从未因为她是自己的妻子而心存偏袒,他选择她,全然是看中她的本领。可是北辰教内理解他的人太少,大多数人是不满被一个女人统领,尤其是一个淫荡的女人统领的。 蒋危阑明白,临终时叮嘱柳玉镜,要培植心腹,不要对老人们心软,一朝天子一朝臣,向来都是这样的。柳玉镜答应着,泪水滴在他手背上,她还是心软了,留下那些老人,背着她拉拢曲凌波,致使门户内乱。 心软便要付出代价,万幸柳玉镜付得起。 曲凌波将长鞭舞成一团银光,护住全身,待她呼吸渐见粗重,剑气不及先前凌厉,方才猛力向她打去。柳玉镜险险躲过,就在这时,那黑衣男子动了,他一动,身子就在半空,发掌下击柳玉镜头顶。 柳玉镜挥起左掌反击,道:“怎么,对付中了毒的师姐,还要请帮手!” 曲凌波喝道:“范嵩,退下!” 黑衣男子退至一旁,又斗了几回合,柳玉镜的剑被长鞭卷住,脱手飞出,钉入岩石中。她身形如风,到了曲凌波面前,他的长鞭便不得施展。两人的手掌飘飘忽忽,终于对了一掌,各自退后几步。 柳玉镜吐出一口血,脸色苍白,嘴唇鲜红,绾起的长发披落下来,飞扬狂舞,美得惊心动魄。曲凌波凝望着她,入了迷,痴痴道:“师姐……” 柳玉镜道:“凌波,知道师父为什么没有传位于你吗?” 曲凌波立时清醒,恨声道:“因为你是他的女人,他偏私!” 柳玉镜笑了,对他失望透顶,见他一步步逼近,露出决然的神情,纵身跃下了悬崖。曲凌波大惊失色,扑上去伸手一捞,呲的一声,只抓住半幅松花色的衣袖。她的身影坠入杳冥云雾,乃不复见,四面崖壁陡峭,轻功再好也上不来。曲凌波呆了半晌,像只被掏空的口袋,瘫软在地,发出凄厉的嚎叫。 施琴鹤站在崖边,望着他,感到奇怪:明明是他逼得她如此,何必悲伤呢?既然有情,又何必逼她?也许感情本就是虚伪的。目光投向崖下,又想她真的死了么?施琴鹤不相信,这样的女人,只有看到她的尸体,他才敢相信她死了。 于是,他也跳了下去。 这一跳,在旁人眼中无异于殉情,虽然他自己并不承认,他就是想看看她死了没有。他怎么会爱她呢?她都不曾把他当个人。 嚎叫声顿住,曲凌波的眼珠盯在他坠落的身影上,再次呆住了。曲凌波以为自己对柳玉镜的爱无人能及,可是殉情,他做不到。这个面首比自己更爱师姐么?不,不是这样的,面首命贱,死了也不值什么,自己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不能死。 蒋银蟾和柯长老到了金州,在客店住了两日,吃饭时听邻桌的客人议论道:“没想到柳玉镜这个大魔头死在自己的师弟手上,你们说,中原第一高手现在是不是曲凌波了?” 蒋银蟾脸色剧变,霍然起身,柯长老抓住她的手臂,低声道:“莫慌,我去问问。” 蒋银蟾坐下,柯长老走近邻桌,满眼好奇之色,道:“诸位,你们听谁说柳玉镜死了?” 一人道:“我舅舅是丐帮的长老,他亲口告诉我的。” 柯长老不大相信,道:“曲凌波好端端的,怎么会杀柳玉镜?” “他想做教主呗!哪个男人甘心让女人骑在头上?他们魔教先是师徒乱伦,后是手足相残,乌烟瘴气,用不了多久就会自取灭亡了,哈哈哈!” 蒋银蟾心慌意乱,如果真是曲凌波想做教主,曲岩秀是否知情?他叮嘱自己路上小心,也许就是这个意思?母亲真的遇害了吗?她不相信,又害怕世事多变,终究难料。 柯长老安抚她道:“大小姐,江湖传言不可信,教主身经百战,神通广大,绝不会有事的,我们安心在此等她,千万别乱了阵脚。我再去打探打探消息。” 蒋银蟾点头道:“我明白。” 柳玉镜坠崖身亡的消息在江湖上引起轩然大波,蒋银蟾起初想母亲定是诈死欺骗敌人,等了半个多月,寝食难安,望眼欲穿,不见母亲来找自己,信心动摇,巨大的恐惧袭来,天都要塌了。 “柯长老,我娘会不会真的遇害了?” 柯长老不语,脸色沉重。蒋银蟾胸中一阵冰凉,一阵滚热,身子发抖,泪水涌将出来。 柯长老道:“大小姐,眼下还不能确定,你先别难过,教主嘱咐过我,等到五月初一她还没来,就送你去石罗山找李观主,他会照顾你的。” 蒋银蟾道:“我娘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她知道自己凶多吉少?” 柯长老道:“只是以防万一罢了。曲凌波心狠手辣,他做了教主,势必要斩草除根。李观主武功高强,精通奇门遁甲之术,到了他那里,你就安全啦。”怕她不听话,又道:“教主若是没事,过段日子就去找你了。” 石罗山离金州不远,蒋银蟾心存着一丝希望上路,这日中午到了石罗山附近,前面树丛里闪出几个人,为首的是穆长老。他满面春风,毫无悲伤之色,道:“大小姐,柯长老,我们在此恭候多时了。” 柯长老变了脸色,心知曲凌波料到蒋银蟾会来投奔李凤,冷冷道:“穆长老,原来你跟曲凌波是一伙的,我奉劝你别太放肆,免得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穆长老嗤笑一声,道:“那淫妇已经粉身碎骨,你们自身难保,能奈我何?” 话音刚落,剑光飞出车帘,直向穆长老面门刺来。这一剑太像柳玉镜,吓得穆长老心漏跳一拍,拔刀招架。他身后的六名教众上前围攻,柯长老被他们缠住,蒋银蟾与穆长老斗了几招,一柄长枪破空而来。 穆长老侧身躲过,长枪插入树干,整棵树从中裂开。一黑衣蒙面人拔出长枪,迎上穆长老。穆长老不敌,连连后退,蒙面人抓住蒋银蟾的手臂,箭一般窜入树林,众人急忙追赶,一晃眼,两人便不见了。 施琴鹤没有死,也没有看见柳玉镜的尸体,因为崖底是一条河。河水很深,岸边泊着一只小船,浑身湿透的柳玉镜坐在船头,惊奇地瞧着他,道:“你……这是殉情?” 施琴鹤笑了,油绿的衣袖浮在水面上,像两片莲叶,映着粲然的笑脸,煞是好看。他游到船边,道:“我就知道教主不会死。” 柳玉镜道:“万一我死了呢?” “能和教主死在一处,是我的荣幸。” 柳玉镜并没有太多的感动,只是勾起唇角,道:“上来罢。” 施琴鹤爬上船,撑船的汉子拿给他一身衣服,挂起满风帆,两岸的崖壁飞掠向后。船上热水干粮,白酒茶叶,一应俱全。施琴鹤换好衣服,泡了茶,端给柳玉镜,问道:“教主,我们去哪儿?” “去见一位朋友。” “大小姐也在那里么?” 柳玉镜摇头,道:“总待在母亲伞下的人,能有什么出息?” 五月初一是广平王的生日,这年恰好四十岁,贺客盈门。广平王府开筵管待,热闹非凡。原晞吃多了酒,回房躺下,做了一个梦。梦里天是黑的,他骑马走在山路上,前面有红色的灯光。近前一看,这不是熙颐馆么? 大门上挂着红绸巾,贴着一对囍字,蒋银蟾成亲了?他又急又气,冲进去,一脚踹开房门,就见她侧身向里躺在床上。 “你怎么不等我?”原晞转过她的身子,她胸口赫然插着一把匕首。 原晞啊的一声醒来,心头乱跳,打了几下干哕,喉间忍不住,就着床边的铜盂吐了出来。 第七十六章 但目送芳尘去(四) 侍女进来见他吐了,便拧手巾给他擦嘴,又倒茶漱口。原晞睡意全无,左思右想,这个梦太不吉利,两个月前写给她的信还没有回,又写了一封派人送去绛霄峰。 绛霄峰已经易主,到处挂着灵幡,仿佛下了场雪。灵堂里摆放着一口棺材,上等的紫檀木,厚重结实。曲凌波坐在棺材前的蒲团上,心中无悲无喜,只是烦躁。那日他顺着绳索下到崖底,虽然在河边看见一具穿着柳玉镜的衣服,几乎摔成肉泥的尸体,但总觉得不是她。 没有施琴鹤的尸体,他能不死,柳玉镜当然也能。也许她知道崖底有条河,准备了一具尸体掩人耳目,金蝉脱壳。她没想到施琴鹤会跳下来,所以没有他的尸体。 回到绛霄峰,柳玉镜的几个亲信不知去向,曲凌波越发起疑,更要命的是,就在刚刚,他发现库房里的三百多万两银子不翼而飞,总坛的人都指望着这笔钱养活呢。 那一只只见底的空箱子,张着大嘴,吓出曲凌波一身冷汗。圈套,这一定是个圈套!柳玉镜早就策划好了,他明知钱被她转移了,却不能说,柳玉镜还活着的消息一旦走漏,教主的位置他就休想坐稳了。 只能暗中派人搜寻柳玉镜,想法子从别处弄钱填补。现在他在明处,柳玉镜在暗处,柳玉镜会出什么招,他完全想不到,但他有教主的权力,还是占优势。 吃晚饭时,他问道:“岩秀人呢?” 芳袖把嘴一撇,道:“一大早就出去了,八成是去找他的小媳妇了。我真想不通,找到了又能怎么样?” 树林深处,曲岩秀摘下面巾,蒋银蟾并不意外,他一出现,她就知道是他。她终于明白,他为什么总是心事重重,常对她露出愧疚的神情,他一直在帮着曲凌波夺位,又割舍不下青梅竹马的情份,多么矛盾的人啊。 “曲岩秀,你老实告诉我,我娘是不是被你义父害死了?” 曲岩秀低着头,声音艰涩道:“柳教主中了毒,受了重伤,被义父打落悬崖,确实身亡了。” 蒋银蟾犹如万箭穿心,又痛又恨,身子晃了晃,跌坐在地下,流着泪道:“枉我娘对你信任有加,你们父子一样狼心狗肺,两面三刀,将来一定不得好死。” 曲岩秀蹲下身,紧紧地握住她的手,道:“蟾妹,我自知无颜见你,可是义父要取你的性命,我不能不管。你相信我,我也不想这样的,我屡次劝义父顾念同门情谊,勿要手足相残,他就是不听。十余年的养育之恩,传艺之德,我难道能弃之不顾?” 蒋银蟾道:“曲岩秀,你两头放不下,只会伤人伤己,你走罢,我不要你管,从今往后你我就是仇人了。” 曲岩秀垂下眼,缓缓道:“好几次我在梦里听你这么说,醒来想告诉你一切,看见你又说不出口,我真快疯了。跟我走罢,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过太平的日子,我会全心全意地爱护你,用余生赎罪。” 蒋银蟾睇着他,恨意中生出一丝怜悯,道:“曲岩秀,别再做梦了,我们不可能了。”说着起身便走。 曲岩秀出手如电,点住了她的穴道,背着她向东奔出两三里,上了停在路边的一辆马车。蒋银蟾说不出话,目光像刀子,狠狠地戳在他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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