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柳殊也没想到对方这么直白,神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落在王旭朝眼底,这短暂的怔愣便足矣令他明白过来。 舒妘…他爱慕的人,当下对他无意。 他虽年近三十,可先前一直沉浸于书本与科考,并未有过感情经历,故而这一次,其实…就是他的第一次。 第一次对一个人惊为天人,第一次笨拙地去帮她,第一次默默地做出那些他从前并不会做的诸多事情。 匀了匀呼吸,他有些强撑着笑了笑,“既如此…我还是想把话说明白。”明明是这么大的人了,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我的确对你心生爱慕,只是、只是…我也没什么经验,或许头一次有些孟浪,做出许多令你不安的事…抱歉。” 他的目光在柳殊的小腹处停留一瞬,神情僵了僵。 舒妘她独自一人来此,又怀着丈夫的遗腹子,本就十分不易。好不容易她的铺子生意有了起色,她自己也变得比初来江州时更开朗爱笑了些。 王旭朝目光微凝,垂在身侧的指节几不可察地蜷了蜷。 如今瞧着虽事事都好,可街坊邻居无不瞧着…… 流言逼死人,他不能不为对方多考虑些。 是他莽撞了。 柳殊还在苦恼怎么尴尬又不失礼貌地把人拒绝掉,结果踌躇了片刻,对方默然了会儿,就跟打通了什么关窍似的,冷不丁儿地拱了拱手,语气坚定,“今日叨扰了,在下…晚些时候再来拜访。” 待她反应过来,就只能看见王旭朝清瘦修长的身影了。 以及…对方不知为何格外笃定的语调。 柳殊:“……” 柳殊:“?” …… 乾清宫。 殿内阍然无声,唯余闻初尧翻动书页的声响。 徐云知被林顺引着进来时,瞧见的便是这样的一幕—— 男人不发一言,唇角抿成一条直线,骨节分明的指节在烛火下更添几丝森寒,明明是翻看手里的册子这么平常的行为,却无端叫她觉得,眼下对方的心情似乎并不好。 她站定,默默行了个大礼,“臣女参见陛下。”见上首的人连手下的翻页的频率都未变,顿了下,又继续道:“多谢…陛下不杀之恩,臣女谨记。” 闻初尧脸上神情淡淡,但眉眼间的冷漠却愈发可见。 徐云知大着胆子瞥了一眼便不敢再瞧,心里也如同打着鼓似的,不安心。 这些日子她被关在狱中,虽被刻意关照,但仍旧是心理生理的双重折磨,一晃多日,身上那点儿孤注一掷的锐气早也被磨去了大半。 方才林公公在殿门外提点过她几句,加之姑母无事,她心底倒也还算平和。 思及片刻前的提点,徐云知犹豫两息,还是恭敬道:“您今日召我来,是…?”被那双没有丝毫感情的黑眸盯着,她只觉得自己身上的寒毛下一瞬都要立起来了。 好在闻初尧下一刻便开了口,“皇后她…先前可有同你说过什么?” 陛下要给故去的发妻招魂且执意以皇后之礼下葬的事情她也有所耳闻,故而并不吃惊。 徐云知正疑惑的,是对方为何会问这个问题,还没等她继续思索,下一瞬,就见陛下身边的林公公拿了个托盘走至她身边。 看见托盘上的东西,她不由得心头一愣。 是那日她来找这人时,叫贴身婢女送去东宫的香囊。 徐云知呼吸微滞,下意识想到了香囊里头装着的…… 那封巴掌大的信。 这件事已经过去有些日子了,当时闻初尧并未说过什么,她还以为,这信也随着柳殊的离世而一齐封存了。 思绪回拢,她到底不敢自作聪明,还是把求助信的事情全盘托出,犹豫了会儿,又解释了几句。 谁料闻初尧竟也不像是那么在意此事,反倒是揪着另一个问题不放,“你与皇后的关系…还不错?” 徐云知与柳殊自先前那次口角之后,又在宫中碰见了几次,两人都不是不明事理的性子,加上她本就是为了姑母,对当时还是太子的新帝并无爱慕之心,故而两人处着处着,倒真多出几分真心来。 不然…她也不会叫自己的贴身婢女事后冒着风险去递信。 只是没想到,这香囊如今竟到了陛下手中。 这……她该如何说才好。 闻初尧冷冰冰地盯了会儿下首的人,半晌,见她神情木然,颇有些紧张,缓缓收回打量的视线,手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着桌案。 另一只手捧着书册,不知是想到什么,猛地朝前面几页翻去—— 囚犯名单上,多出了一个人。 充斥心头的那股怪异感仿佛在此刻得到了验证。 闻初尧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问出那一系列的话的,他的理智无一不在提醒着他时刻记住那日的场景:那具尸体与柳殊别无二致,也是自己亲自确认过的。 可……为何偏偏这册子上就正好多出了一人。 还是个宫女。 林顺察觉到动静,赶忙叫人把徐云知带了下去,目光瞥见闻初尧目光投注的地方,赶忙解释,“先前记录的那小太监记岔了一天,后面才补上的。” 半晌,见对方只是兀自垂眸,踌躇了下,把身子伏得更低了些,“这…陛下,可是有什么不对?” “无妨。”闻初尧表明没什么波动。 这件事只是他的猜测而已,柳殊确实已经葬身在那场大火中了,那是他真真切切见过的尸首。 可……他内心的那股直觉却不减反增。 像是在叫嚣着,让他往下查。 这般天方夜谭的事情,莫非,他真是魔怔了不成? 林顺打了满腔的腹稿,略带着紧张等着陛下再问,谁知对方竟就像是随口一提便没了后续,直勾勾地盯了会儿那死去宫女的名讳和特征后,就平淡地挪开了目光。 入了夜,殿内烛火的光芒有些弱。林顺顾不得继续揣摩圣上的心思,赶忙去又点上了几盏。 待他回来接替过宫人继续研磨时,便发现自家陛下盯着一封奏折,眸子一片黑沉,叫人不敢细瞧。 自太子妃故去后,陛下便一直是这般阴晴不定的性子,林顺适应打工生活后,此刻下意识迅速调整状态,只专心磨着墨。 不该看的不看,这才能活得久。 谁料闻初尧像是没察觉到他内心的这些小心思似的,反而还破天荒地出了声,“女子学堂…教丹青。” 男人的语调略带着几分沙哑,语气有些漫不经心,落在林顺耳里,却叫他心头一喜。 陛下最近正愁着改革的事情,这不是…瞌睡来了送枕头嘛?! 这些臣子们可算是做了件人事! 他早说了,别纠结那些有的没的,啥都没干呢,便想着先把自己族里的女儿塞进宫了。 这种做法……他这个阉人都瞧不上! 林顺大着胆子用余光飞快扫了眼,见闻初尧像是瞧着心情不错,刻意等了几息,接话道:“臣子们体会圣意,可谓君臣一心!此乃喜事啊!” “奴才就先恭喜陛下了!” 闻初尧倒是没什么大的反应,意兴阑珊地翻了翻,又把那封奏折放下了,但说到底也没反驳这话,扬了扬唇角,抬手吩咐了下去。 林顺得了准话,便也立刻振奋精神。 瞧着…估摸陛下又是要通宵处理政务了,他可不能掉以轻心才是。 一番思索,手下不停又忙前忙后起来。 窗外,天际露出鱼肚白,深秋的天,缭绕在半空中的晨雾还未完全消散。 卯时三刻,被派去探查消息的人匆匆赶回,把此事的前因后果一并道来,随之带来的,还有事关此次女子学堂一事相关的一些东西。 林顺上前两步接过画轴,放置于桌案处。 见陛下微微颔首,方才将其徐徐展开—— 闻初尧似有所感,应声抬眼。 一刹那,那股熟悉的感觉瞬间萦绕周身。 男人眸中的某些情愫仿佛要在须臾间破笼而出,连带着那些荒谬的、类似于梦魇的记忆,仿佛也都在此刻消弭,被眼前的画卷给晕染上了几丝鲜活的颜色。 他整个人更是如同被施法定住了一般,动弹不得分毫。 目光所及,唯有那副给他带来诡异熟悉感的陌生画卷。 恍惚间,竟与柳殊过去为他所画的那副渐渐重合。
第73章 跑路第三十六天 闻初尧回过神, 眼里立刻笼罩了一层暗色。 这画,他绝不会认错的。 浓墨晕染,淡淡的色彩勾勒, 完完全全…就是柳殊的风格。 林顺瞅见那画, 也是心头一悚, “这……” 这画怎么跟太子妃画的那么像…?! 东宫的那间屋子里,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太子妃曾经所绘的画卷, 林顺有次远远瞅了眼, 只觉得心里瘆得慌。 但眼下, 他显然顾不上想这么多。 他都看出来了, 那陛下……! 林顺不自觉把身子往旁边挪了挪,目光更是死死地钉在画卷某处, 打死不抬头。 “这画是何人所作?”闻初尧的声音难辨喜怒。 那暗卫神情恭敬,“属下正要禀报此事, 绘画之人正是此次女子书院的创始人, 舒妘。” “…舒妘?” 他的目光一顿, 忽地停在那画轴的末端。 一片绚烂的暖调色彩下, 那个黑色的“妘”字隐隐有些乍眼。 舒妘… 闻初尧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突然间眼睫微微一颤,目光更是有那么一瞬间的轻晃。 唇角扬起,“舒妘, 一个多月之前在江州开了间丹青铺子…”但眼中却分明一丝笑意也无, “真巧啊。” 他再度垂眸看画,刹那间, 又像是透过这画看向了更深层次的什么东西。 是啊, 他先前是确认过那具尸首,尸首的身形也的确和柳殊别无二致。 可偏偏…在那前两日恰巧死了一个宫女, 也是差不多的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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