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江州,又正好出现了这么一间丹青铺子。 一个巧合接着一个巧合,那便不是巧合了。 闻初尧的眸色渐渐晦暗,仿佛透过这根蛛丝,一步步抽丝剥茧,终于确定了什么一般。 到最后,竟有几分无法自抑地轻笑起来。 林顺候在一旁,忍不住头皮一麻。 这会儿的陛下……怎得又这么吓人了? 而他腹诽的对象,此刻却像是无知无觉,甚至还有几分皮笑肉不笑地继续扬了扬唇角。 窗微敞,笑声渐渐融于冷风中,久久未散。 男人眼底闪过一丝暗芒。 从前的那份飘渺执念在此刻凝成实质。 只等着…… 他亲自去验证呢。 …… 江州。 虽是夜间,但酒楼商铺所在的街道仍是灯火通明。 天高皇帝远,江州这等与世隔绝的偏僻地方,百姓的胆子无形中倒也大了许多。 加之这处酒楼堪称江州最大的综合性娱乐场所,来来往往的人,少不了些窃窃私语。 难得放松,柳殊也不想自己给自己找事干,特意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给自己点上几碟小点心,赔了一杯热茶,慢悠悠地捧着,时不时微微浅啜上一口。 怎料她一坐下,那边的讨论声就这么直直扑向她耳中。 那几位聊的热火朝天,实在是…有点儿罔顾她人的意思。 柳殊也不是刻意想要偷听的,这酒楼里吃酒的人,喝了几杯便有些飘飘然,声音忒大,一来二去,她就这么不可避免地听了一耳朵。 “当今圣上登基近两月,所作所为,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 “你们不知道,我三表姑舅舅家的干女儿在宫中做活,也曾远远瞧过陛下一眼呢!” 猝然听到这一句“圣上”,柳殊不由得微妙地停顿了两息。 在江州的时间过的极快,一晃已经一月有余,她刻意着不去打听京城的事情,如今竟也已经渐渐习惯了。 可骤然听到旁人提及闻初尧,柳殊还是不可避免地多分出了两丝注意力。 那几人的声量也没降低,反倒愈发提了兴致,“怎么说!圣上是不是生的特别好看?” “李兄所言甚是。”应答的那人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手上的扇子“啪”一下开了大半扇,“那可不是好看,那真的就是…怎么说来着,那叫真龙天子!皇亲贵胄!” “那能长的差吗?真是!” 真是京城路遥遥,江州离得远了,这些人越说嘴上越把不住门了。 柳殊听着听着,无端觉出几分好笑来。 闻初尧就算是浑身的坏毛病,他那张脸也是无可挑剔的。 大庭广众之下,这些人这么议论,也不怕生出事端。 但她本就是来放松一下,躲个清净的,如此,倒也没准备打断对方,索性就当听个乐子。 谁知聊着聊着,对方的话题竟越跑越偏了,“不过你别说…陛下迟迟未同意高尚书的提议,这底下的人竟也就这么乖乖受着了…?” “不同意又如何。”另一人语气平平,“你可别忘了,陛下又不是之前那位…”他的声调逐渐降低,话里的意思也是点到为止,旋即说起另一件事,“我可听说,陛下要微服私访了…” “这又是你那三表姑舅舅家的干女儿说的…?”有人打趣道。 “去你的!依我看这是陛下明察秋毫,要来抓个典型了!” 微服私访…? 柳殊心下一顿,手上没注意,杯盏里的热茶洒了小半,浸润桌角,滴滴答答地坠落在地上。 这番动静瞬间就引起了正说话那拨人的注意,见柳殊一席淡青色的提花罗裙,气质宁静,眉目间也生的十分出色,顿时起了惜花之情,一时间不知谁出声劝了句,“这位姑娘,当心别烫着了。” 柳殊回神,赶忙礼貌地朝对方微微颔首。 只心里涌上一股淡淡的荒谬感,颇有些哭笑不得地扬了扬唇角,“此处人多眼杂,万一有哪个缺心眼的,诸位可就得倒霉了。” “天子脚下,还是谨言慎行才是。” 她语气舒缓,人也没什么攻击性,故而这话落在那几人耳里,更像是类似于回报一般、善意的提醒。 一来二去,又是一番蜻蜓点水似的寒暄。 柳殊应了几句,没再注意这边,付了钱便快步离开了。 秋意深浓,凉风习习。 走在路上,她脑中却是止不住地回想着方才那几人聊的话题。 先前听到闻初尧要给她招魂时,柳殊心中便有种难以言明的荒唐感。 倒不是她觉得自己有多重要,只是……她总潜意识地认为,闻初尧那般的人,是断然不会相信这些的。 可她后来开了铺子,关系网也比初来此地时广了些,自然打听到了更多关于这事的内情—— 越了解,她心里就越吃惊,甚至于……惊悚了。 闻初尧竟请了虚空大师入宫,来做此事…! 饶是她在东宫几年,两耳不闻窗外事,那也是绝对听闻过此人的名声的。 那可是前朝帝师的亲传弟子,很有几分真本领傍身的。 这样的人…竟被闻初尧说动,请来为她做法招魂了? 当下再次听到关于他的消息,柳殊心中仍是颇为复杂。 那股愁绪久久盘旋心口,剪不断,理还乱。 直至回到熟悉的铺子中,她都还是有几分莫名的不安,手下不自觉地绞着帕子,目光有一瞬间的放空。 这份不安来的突然,一时半刻,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缘由。 莫非……是她最近太累了? 不然为何总是疑神疑鬼的…… 坐在床榻上,柳殊不由得轻轻深吸了几口气。 月荫才打了热水,一进门便瞧见她这副表情,登时便端着盆子迈着小碎步走到她身边,“我的好小姐,这是怎么了?” “您最近三五日地一叹气,总是蹙着眉头,到底…是什么事儿啊?” 柳殊有几分哭笑不得,搪塞道:“哪有什么事儿…” 月荫不懂那些弯弯绕绕,她只觉得自家如天上仙女儿一般的贵人不开心了,并且这股不开心的情绪还是持续的,思及此,话里话外也着急了起来,“您这样可不成!” “还怀着孩子呢,整日郁郁寡欢的,这不仅是对您自个儿的身体不好,对您腹中的孩子也不好!”她近日看了不少相关的书籍,说起这话来是越发振振有词,“您信我!” 浸润完帕子,帮柳殊轻轻擦拭起额角处,“眼下您就是担心太多了。” 知晓对方是关心自己,柳殊不由得心下一暖。 顺着月荫的话,想着想着,心里的那杆天平稍稍倾斜,倒也反思起来。 这些事不过是市井闲谈,空穴来风,她怎还弄的日日纠结着。 兴许……真是她最近累魔怔了? …… 江州渡口。 红叶翻飞的小径,微凉的风轻轻拂过,空气中弥漫着几丝不同于城内的湿润水汽。 这里靠近湖泊,许多船只在此停靠,坐着望来拉客的生意。薄雾弥漫间,众多船舶中,有一只颇为显眼。 待船靠岸,一人先一步掀开帘子,一跃而上。 一张冷冰冰的死人脸,端的是不苟言笑的派头,一时间,惹得周边的三两孩童时不时悄悄瞅上两眼,接着,不出意外,又会极其快速地被其身边的大人慌忙着拉走。 若是柳殊在场,定能一眼认出故人。 陈钊飞快左右望了望,而后侧头,语气恭敬,“公子,我们到了。” 身后,一只手缓缓撩开了帘子,腕骨露出一截,还算白皙的皮肤下隐约可见淡淡的青色纹路。 那双黑色的眼眸穿过茫茫人海,直直望向城内的方向。 幽深又危险。
第74章 跑路第四十一天 深秋的天暗的早, 明月初升,风刮个不停,树上不算多的枝叶被这么一拂, 便止不住地抖动起来, 发出一阵沙沙声响。 天气反复, 前几日又下起了雨。 江州知府的宅子,房顶的瓦片被雨水洗的透亮, 月光一洒, 更显出几分匀静的光彩。 屋内, 黄铜炉中燃着炭火, 暖意弥漫,顷刻间笼罩至整间屋子。 身处这样的空间内, 柳殊颇有几分不自在,但积年累月的熏陶, 她的面上并未显出任何端倪。 人在屋檐下, 不得不低头。 这个道理她还是懂得的。 对面没开口说目的, 柳殊索性也就只默默垂眸坐着, 时不时喝上几口热茶。 然而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落在齐昊眼底,却直叫他叫苦不迭。 前两日,江州忽地来了一批锦衣卫, 手持陛下圣旨, 言及江州近日的变化。 齐昊当了这么多年官,虽说没有真真切切地在京城有一番作为, 那也是进了金銮殿, 远远在大殿门边瞟上过几眼的。 这圣旨与这波人身份的真假,自然是能一眼辨认的。 而且那为首的人, 一副青面獠牙的面貌,声音也是又硬又冷,齐昊甚至觉得,若有有小儿见了,怕是会当场啼哭不止。 再加上前些日子,京城传来消息说圣上要微服私访,一来二去,他这下哪还有什么不明白? 只是…不成想,这第一件事,竟然是要他来找这女子学堂的舒老板聊上一聊。 思绪回笼,齐昊不由得以手掩面,颇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两声,“舒老板。”他年纪大了,妻子早逝后,很有些日子没和女子这么谈过话了。 更何况…这人的年龄比他姑娘还要小! “今日贸然请你来,实在也是因为舒老板最近风头正盛,这丹青画技,造福了江州百姓啊!”寒暄了好一会儿,齐昊心里也有几分别扭,估摸着火候差不多,干脆眼睛一闭直接进正事,“…这儿也都是咱们两人的亲信,有些话本官就直说了。” “知府大人请讲。”柳殊缓缓道。 齐昊想到屏风那头站着的人,神情微顿,但他又不敢多瞟,于是只得在心里疯狂思考。 莫不是…这个舒老板有什么他不知晓的背景不成? 不然怎得锦衣卫一上来就要找这个人? 他隐晦地用余光飞快扫了眼对方,抿了抿唇角,面上端的是镇定严肃,实则脑中思绪早已跑了百来地远。 这瞧着……也不像是犯事儿了,要被抓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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