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比外面更安静,床上睡着雪浓,半刻钟前身体动过,喜的云氏直掉泪,沈宴秋也难得正襟危坐,怕错过她醒来,又怕她醒来再看到自己,更受惊吓。 他平生做事很少犹豫,这不是他的做派,他沉思些许,便起身要出去。 云氏忙道,“你又要到哪儿去?好容易孩子要醒了,你总得等等。” “三婶替我守着吧,等她醒了再叫我,我去转转,”沈宴秋道,眼睛又盯着雪浓的睡容看了片刻,才走。 云氏扑哧笑了声,真是奇闻,堂堂内阁元辅竟然也紧张成这样,想当年他在应天府求学可是天不怕地不怕,他拜入先太后父亲门下,那时候应天府才是京都,当今圣上才几岁大,刚被封做太子,先帝就驾崩了,礼王趁势起兵,妄图杀了当今圣上篡位,沈宴秋受先太后托孤,和十多个年轻学生一起护了圣上一路,那时多艰险,礼王甚至把大哥一家和她丈夫都抓去了应天府,威逼沈宴秋交出圣上,她当时带着儿子回娘家才逃过一劫。 沈宴秋硬是保全了圣上,但她丈夫还有大哥大嫂及大侄儿都惨死在礼王刀下,沈宴秋带回了她丈夫的遗书,她丈夫让她不要怨恨沈宴秋,自古忠臣良将,总要流尽骨血,他和大哥大嫂是慷慨赴死的。 沈宴秋是大房嫡次子,从小就被众星捧月般宠着,长到读书的年纪,又极聪明,常被先生夸赞早慧,十几岁就考取了功名,自来没经受过挫折,从前也是张扬肆意的少年郎,可从应天府回来后,带了一身的伤,从此也敛收脾性,将这偌大的沈家撑了起来。 云氏笑过后又感叹,本来以为他要孤独终老了,谁料竟也枯木逢春,对个小姑娘忐忑不安。 云氏再看看雪浓,刚被沈宴秋带回来时,浑身都湿透了,衣服是她换的,那一身的痕迹错不了,她跟沈宴秋这是真成了,也不知怎得就掉水里去,还好被他救了上来,头上也磕破了,昏迷这么多日,连她都怕醒不过来。 真是可怜见的,以后给她做女儿,她定好生疼着。 丫鬟送汤药进来,云氏接过来亲自喂药,喂了有两口,见雪浓的眼睫在动,她惊喜道,“真要醒了,你快去叫宴秋。” 丫鬟哎着声往外跑去。 那碗药喂有小半,雪浓终于张开了眼睛。 云氏大喜过望,在她脸上摸了两把,“好孩子,你终于醒了!可把我们吓坏了!” 雪浓的眼珠儿慢慢看清她,迟钝道,“你……们……” 云氏急忙点头,又朝外叫人,问沈宴秋在哪儿。 沈宴秋根本没出院子,他出来以后和二房的叔父说了两句话缓解吃紧,心神都在东厢房里,丫鬟一来寻他,他就快步跟着过来了,一路有过担忧她醒来不愿见自己,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再逃避也无济于事,他还是踏进了房里,就听见里面雪浓哑着声儿在问,“你们是谁?” 沈宴秋顿住脚,又听她问,“这是在哪儿?” 他忽地松了口气,太医说的是,这回伤脑子,真把过往的记忆全丢失了。 他缓步踱到房中,云氏见他过来,又是笑又是愁,“可如何是好,这傻孩子都不记得了?” 雪浓眨巴着眼,懵懵懂懂的看着沈宴秋,沈宴秋的个子很高,长得很好看,看起来很威风,她有点怕。 沈宴秋看她往褥子里缩,两只眼还滴溜溜的盯着他,里面有一些胆怯,但更多是好奇。 云氏咳了咳,道,“我手头还有庶务要忙,你照看她吧。” 她示意丫鬟们都出去。 院里听说雪浓醒了,也都围上来问了一通,才知雪浓谁都不记得,这可好,云氏叫他们先回去,既然人醒了就好办,等沈宴秋那里决定好,再给雪浓身份。 房中沈宴秋躬身要坐到床侧,雪浓又缩了缩,细声咕咚着,“我不认识你,不许你坐我的床。” 沈宴秋没惯着她,就在床边坐下了,侧着头对她温笑,“怎么能不认识我?你再想想。” 他笑起来很温柔,雪浓的警惕心小了,往他跟前凑,瞅着他道,“我跟你很熟么?我怎么一点儿也想不起你。” 沈宴秋任她看,从衣袖里摸出一颗糖,剥开糖纸,送到她嘴边,看她吃下去。 雪浓吃过这糖,甜腻腻的,她很喜欢,她从褥子里钻出来,和沈宴秋坐到一起,仰着头再看看他,好像真觉得在哪里见过一般,可她真的想不起来他是谁,她便猜道,“你能进我的屋子,你是不是我的哥哥?” 她的眼神纯澈天真,以前的那些伤心哀怨都不再浮现,那些让她遍体鳞伤的过往都被她摒弃在她不知道的角落里。 沈宴秋越发笑得亲和,轻轻的颔首,看她又向自己靠近一点,小心翼翼把头枕靠在他的肩膀上,喊他哥哥,他揉了下她的头发,应下这声哥哥。 未几,她把头抬起来,仰着脸道,“可我是谁呢?我都不知道我叫什么?” 沈宴秋凝望着她的眼眸,良晌道,“你叫殊玉,沈殊玉。” 她念了声殊玉,道,“是泪滴珠难尽,容殊玉易销①的殊玉二字吗?” 沈宴秋摇摇头,“是生刍在空谷,宁殊玉与金②的殊玉。” 她小小的嘟哝着,“不都一样吗?” 沈宴秋的笑意快从眼底溢出,不一样,在他这里不一样,她是无价之宝,非金玉所能比拟,从今往后,凡践踏欺辱过她的,他都不会姑息饶恕。
第二十四章 雪浓才刚醒, 精神头算不得好,和沈宴秋嘀嘀咕咕了一会儿,稀奇外面是什么样, 想出去瞧瞧, 她在床上坐着、躺着倒没什么感觉, 等下地了才发觉脚上没力气, 只差要栽地上去。 疏忽腰间横过来一条手臂,把她重新抱起来, 她靠在沈宴秋胸膛上, 红着眼呜咽, “我竟然是个瘸子吗?我好可怜……” 沈宴秋被她说笑了,好像醒过来以后,话变多人也跟着活泼,这才是她的真性情, 倒比在人前做出的那副端庄淑女仪态更招人疼,在宣平侯府里,也不会有人疼爱她,她只能多乖巧懂事,压抑本性。 可她终归也才十六岁,这个年纪的小女孩爱娇些又有什么错。 沈宴秋在她背上拍拍,“你不是瘸子, 只是昏迷久了,浑身无力,要好好吃饭,不能挑食, 回头养养就能下地走路。” 面对小女孩,就是要好好的哄着, 但也不能纵的太过,让她眼里没了自己。 雪浓唔了唔,打着哈欠,就被沈宴秋再抱回床看着她睡下,沈宴秋伸指抹掉她眼角残泪,施施然出去。 厢房这里有婢女们伺候着,倒不担心,当务之急是要把她的身份定下。 各房主子全聚在大房的堂屋内,屋门掩着,丫鬟们三三两两站在廊下,都竖着耳朵想听里面说话声,门口的婆子、小厮也都带着好奇,三房那位姑娘刚醒,虽都说是三房的三姑娘,见过这位三姑娘的,都清楚她和宣平侯家刚去世的雪浓小姐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没准就是一个人,主子们没明示,他们底下胡猜,都等着里头透话出来。 半刻钟,堂屋里出来云氏的贴身丫鬟金雀,都围上去问主子们的指示。 这外面站着的丫鬟,多是各房屋里有脸面的大丫鬟,金雀和他们避到另一侧抱厦内,便说了在屋里听到的话,“听二爷的意思是想娶回家做夫人的,但姑娘如今脑袋不清醒,把二爷当成了哥哥,我家夫人便说,干脆就顺着姑娘的话,左右都在府里了,也和那宣平侯府没了关系,姑娘还小,就养在夫人膝下,等姑娘再大些,身体养好脑子也记住事了,再谈婚论嫁,就是咱们二爷要吃点亏,给姑娘做便宜哥哥。” 在场的丫鬟有几个听着咯咯笑,直说这有什么,各房同辈的爷们儿就有三个,都是雪浓的便宜哥哥,有沈宴秋在,谁还敢不把她当妹妹疼吗? 金雀再说了姑娘新叫的名儿,让她们都记牢了,只说是云氏交代的,以后要多叫这名字,算是给姑娘添福驱祟。 二房夫人柳氏的丫鬟秀儿悄悄把嘴撇了撇,二房毕竟是庶出,手不敢往二爷房里伸,但三房的云夫人以前也往二爷房里送过人,都被二爷给拒了,二爷相貌过人、又身居高位,这府里多的是丫鬟想爬床的,被二爷治了几个才不敢再放肆。 二爷这个岁数又不是娶不到夫人,犯得着把个别家的养女当成宝,怕也是看重那姑娘的美貌,才能勉强将就,不然凭二爷的身份,就是娶个王公贵族的女儿也不难,那宣平侯府大约还不知道,自己家的姑娘不是死了,是被二爷给带回府里养起来了。 说笑归说笑,金雀又正色道,“我今日说的,你们要把嘴关严,若敢泄露出去,仔细你们的皮!你们知道二爷的厉害。” 丫鬟们皆唯唯诺诺称是。 金雀才让他们都散去,只叫秀儿留下,笑道,“我刚才说的,妹妹可记着了?” 秀儿赶紧说是。 金雀道,“我听说,二老爷又想纳个妾?” 秀儿哎呦了声,拉着金雀道,“不瞒金雀姐姐,不是我们夫人善妒,不准二老爷纳妾,这些年二老爷纳了一屋子的妾,我们夫人不都笑着迎进来,可这回真是不能答应,那女子不是正经人,是暗门子里的!这要是进了门,不是坏了咱们家的名声。” 金雀点头说知道了,两人散开,那堂屋里主子们也陆陆续续走了,等回三房,金雀私底下跟云氏把这事一说,云氏便有火,恨二房尽弄出丑事,眼下沈宴秋都出门去了,她一个妇道人家,却不能管这个,只等着沈宴秋回来再说。 云氏才得了个姑娘,心里高兴着,让金雀去厨下吩咐,备些养胃的粥,等她才醒,不能吃别的食物,这粥却是能喝的。 她换了身家常衣裳出来,就有东厢房的丫鬟来报,“夫人,雪浓姑娘醒了。” 云氏板着脸,“什么雪浓姑娘,叫殊玉姑娘,她是我姑娘,以后别跟别家的叫混了!” 婢女赶忙道是。 云氏这才笑盈盈的进了东厢房,就见雪浓靠着枕头在喝粥。 云氏让丫鬟下去,她来喂,看着雪浓一口一口吃,乖的叫人怜爱,云氏喂完了粥,给她擦嘴道,“正好府里要做衣裳,我索性再给你多做几套,等你能下床了,穿着新衣裳叫你哥哥带你出去玩。” 雪浓醒过来这么久,也从丫鬟嘴里知道一点事,她第一眼见到的男人是她二哥哥,叫沈宴秋,是内阁首辅,这是很厉害的官,连皇帝都要敬他三分,而眼前人是她的母亲,可她对母亲感觉有点生疏,还没有大房的二哥哥那般熟悉,她想跟二哥哥亲近,却对母亲没有这种想法。 云氏见她脸上有些困惑,笑道,“不打紧,记不得我没事,记着你哥哥就成,你哥哥就疼你,你们兄妹亲的跟什么似的。” 雪浓道,“我有好多哥哥,母亲说的是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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