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叫人先把他们捆上,他自己去上房回话,把听到的一字不落的承禀,须臾再出来,他对那道士道,“重玄道长,你给二爷念过几天经,二爷说不必张扬从宽发落,你自己去顺天府衙告罪,二爷就当没这回事。” 白云观的道士个个都有官府度牒,有朝廷衙门的庇护,还能免地税徭役,和一般的野道不同,白云观的道士在顺天府这一带德高望重,向来在人前超凡脱俗,但做白云观的道士也有规矩,既是出家人,便不能沾染红尘是非,一旦贪恋红尘,这便是坏了规矩,度牒还得被朝廷收回去,白云观也不会再留这人。 那重玄道士自不愿担罪,狡辩道,“贵人有所不知,道士跟和尚不同,虽同为出家人,我们却能行这俗事,这在我们叫修行,为这修行,就是在身边豢养炉鼎也不少见。” 何故一笑,还想着把那小姐占为己有当炉鼎呢,也不听他这些歪理,命两个护卫把他扭送进衙门,那道士下场自不必说。 地上已然吓傻的钱婆子一个劲的磕头,何故遵从自家二爷的吩咐,把她直接送去了宣平侯府。 彼时温德毓夫妇得知此事,一时心下忐忑惊恐,既见了来人,也是好声好气的招待,随后就当着人面发落了钱婆子,待人一走,两人也睡不着觉了,思前想后,倒觉出个中门道了。 “首辅大人怕不是给雪浓出气来的?先是雪浓不慎在他衣服上洒了水,也未见他苛责,而今雪浓在观中,这还没一天,那婆子就背着主子出去跟道士私通,若说出去,倒是叫雪浓难堪,首辅大人却能这般贴心,晚上偷偷把人送府里。” 夫妇俩越想越是这个理,惊喜之下,大晚上再挑个老实本分的婆子,把她和大丫鬟流月一起送入观中。 流月进了香堂,入后方静室,才发现雪浓已经烧的昏迷不醒,嘴里断断续续要水喝。 流月赶忙先倒茶,茶早已冷了,还是喂她喝下去,那桌上的饭菜也凉透了,随后去把睡得鼾声阵地响的赵婆子叫醒,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便指使她和另一个婆子赶紧去做事。 赵婆子怎么也想不通,睡醒了怎么就钱婆子不见了,来了个厉害的丫头,还跟着个只会干活的孙婆子,便是有一肚子想问的,也看得出来,府里约莫还是对雪浓在意,也许不久就会再接回去,自不敢马虎,和孙婆子去下房烧热水,再做些新鲜的菜食备着。 雪浓被热水擦洗后,勉强醒过来,一眼见流月趴在床前打瞌睡,流月见她醒了,自是高兴,正要出去叫婆子端饭进来,雪浓却把她拉住,哑着声道,“你是来给我收后事的。” 她说的很肯定。 流月想解释,雪浓摇摇头,轻道,“我存了一些银子,不是府里给的,我跟着徽姑做绣活挣的一点体己,放在我房中的书柜里,钥匙在我身上,共有二十五两,你和妈妈各留五两,剩余的你帮我还给他们,我就不欠了……” 她流出两行清泪,眼重新闭了回去。 流月叫她两声,不见醒转,才知又晕厥了,身上也热的吓人,慌忙让婆子们出去请大夫。 可这大半夜里,白云观的观门都已关了,婆子们根本出不去,赵婆子主意大,记着东面的云集园住着贵人,雪浓姑娘再这么烧下去,性命难保,到时府里问责,她们这些婆子也难逃其罪,不如过去求一求,或可一救。 赵婆子拽着孙婆子一起到云集园前,敲开了门,当时便鼻涕眼泪一把的哭求起来,守门的小厮原是不想搭理,可这两老婆子声音太大,里面被吵到,遣了人来问,便不好隐瞒,只得直说。 所幸里面没怪罪,真发了善心,遣大夫出来,随她们回香堂给雪浓看病,开了几副治伤寒的药,交代要仔细照顾,不能再受冷着寒,才离去。 流月看那大夫穿的衣服很是富贵,心想不是普通的大夫,便把婆子们一通盘问,才知是云集园里的大夫,又得知里面住着何人,心下存着敬畏心,当先叫婆子们去煎药,待喂雪浓把药喝下,热退了才放下心,暗自琢磨这等事,也要跟府里那边知会,毕竟是了不得的人物,不可轻视了。 雪浓这一病,直过了五天才将下床,原本清瘦的身体更单薄了,精神头也没从前好,变得不爱说话,流月把请大夫的事情跟她说过,她也没有放心上,每日里抄写经文,放在祖母的香位前烧掉,再点上香,便无所事事了,时常跪在蒲团上发呆。 连流月都觉出她不对劲,从前在府里,纵使受过薄待,她也只会一笑置之,哪像现在这般丢魂弃魄,流月也跟她说过,她在观里只是暂时的,温德毓夫妇还会接她回去,这是流月来观中,周氏话语里的暗示,但这话也不能让雪浓回心转意,她依然沉寂一片。 二月的下旬,白云观中也逐渐春意盎然,恰是天气好,在流月的央求下,雪浓踏出了香堂的门,跟着流月绕过影壁,沿着清幽小径走到一处碧潭,潭中有锦鲤游水,山涧涓涓溪流涌入潭中,更不提随处可见的山花烂漫,寻常人见此情形都会心情极好。 雪浓定定凝视着潭水深处,那里好像有极致的吸引力,她的脑海中仿佛有人声,在催促着她跳下去,跳下去就两不相欠了。 是时有人站在石桥上冲她们招手,雪浓一动不动。 流月却注意到,那是个成年男子,她家姑娘还未出阁,不宜和外男相见,恐会坏了闺誉,便要拉着雪浓回去。 哪知那人径自下了石桥,直奔雪浓这边来,停在离她们几步路的距离,十分有礼道,“这位小姐,我家二爷想见见你。” 流月从没见过这么恬不知耻的人,哪管什么爷,便想叉腰上前就指着他的鼻子骂。 那人腰上挂着牌子,正和那次雪浓去王家,看见的马车上挂着的牌子一摸一样,都写了一个沈字。 雪浓立时知晓他口中所说的二爷便是沈宴秋了,沈宴秋不仅是王昀的先生,前几日于她还有救命之恩,雪浓推却不了,按下流月,让其带路,流月纵有腹议,也只能跟着。 过了石桥,竟有座竹院,雪浓站在院外都能嗅到淡淡竹叶清香,入内随着那人绕过了一排排竹林,才见到一人在院中静坐。 他的皮肤很白,白得透出几分病态,显出那精致眉眼里的慵懒,这春日里,他身上穿着很随意的便服,是件湖水色织金麒麟斓衫,膝头还盖着一条薄毯,一旁的小道在烹茶,桌上备着茶具点心,并一只天青梅花纹小罐,里面放了满满的糖块,一切都显得极怡然自得,可等闲人不敢靠近,只觉他浑身威压极重,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还有一种让雪浓感到熟悉的亲近感,她分明不认识他。 那人走到他身边,恭敬的喊了声二爷,他抬抬手,人就退下了。 雪浓踌躇着不敢上前。 小道煮好了茶,起身过来,邀她上座,她才亦步亦趋的来到茶几前,仍旧不敢落座。 沈宴秋瞧着她,“小姑娘坐下吧,陪我喝杯茶。” 雪浓便低着头坐到他对面的空座上,眸子瞧见他伸手端茶喝,指节修长如玉。 沈宴秋喝了口茶,没有说话。 雪浓拘谨的揪着手中帕子,根本不知要怎么应对他。 一时只有她自己处于尴尬的境地。 沈宴秋喝完了茶,才缓慢问道,“还认不认的我?” 雪浓心想纵使不认得,但当朝首辅的大名谁不知,便点点头,说,“听过大人。” 沈宴秋目光闪过异色,未几跳开了话,又问,“想跳潭里去?” 雪浓当即摇头说没有,解释说是在赏潭中锦鲤,觉得好看,看愣神了。 沈宴秋没有戳穿她,把茶杯放下,从梅花纹小罐里拣了颗糖块吃进嘴里,“常有人讥讽蜉蝣憾树,可蜉蝣比人有意思多了,小姑娘你知道蜉蝣有意思的地方在哪儿吗?” 雪浓道,“蜉蝣朝生而暮死,尽其乐①……” 沈宴秋眯眼感受着那颗糖在口中慢慢化成了甜腻味,这时小道端了碗药来,放在茶几上,回说,“沈居士,您的学生过来了。” 他的学生那就是王昀了,雪浓也不愿和王昀在此处相见,便要告辞。 沈宴秋道,“这罐糖带回去吧,觉得苦了,吃一颗糖,就甜了。” 雪浓呆呆的看着他,蓦地伸手抱起那罐糖,匆促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眼他的腿膝,小声对他说,“作为回礼,我送您一副护膝吧。” “你家里人没有教你,不能送太过亲密的礼给陌生外男?”沈宴秋问道。 雪浓腼腆起来,眼尾那颗胭脂痣红艳的让人无法忽视,她点点头,回答他,“不是特意为您做的,本来是做给我弟弟,他不要了。” 沈宴秋想起她弟弟是谁,微眯了眯眼,随即发笑,“你弟弟不要的东西,你送给我?” 雪浓顿觉自己说错了话,手足无措道,“并、并非是他不要才送您,我是觉得您需要护膝……” 沈宴秋眸静了静,又笑起来,他有许久没听过别人谈及这点隐秘了,没想到今天遇到的少女会毫不避讳的说出来,也没想到这年头还有小孩儿说话如此诚实,倒不忍拿起官场那套做派,给她脸色看了。 雪浓唯恐再多话触怒他,抱着糖罐走了。 回去后,雪浓就从自己行李中翻出那副温子麟不要的护膝,叫流月去送,流月虽有错愕,但还是老老实实送到云集园里,回来和雪浓说,凑巧的很,还跟王昀打了照面,只是王昀好像不认识她一般。 这天傍晚,观中暮鼓敲响,堂内烛火昏黄,放神龛的香位上,香灰慢慢积聚成堆,雪浓盘坐在蒲团上,从罐中拣一颗糖吃了。 很甜很甜。
第六章 观中岁月宁静,雪浓慢慢适应了观里的日子,除了每日必须要做的焚香祈福,她不需要再应付繁杂的家族关系,也不必整天担心自己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够好,让周氏不喜,似乎想通后,她放松不少。 白云观中除了那些本就在的道士外,还有许多来观中静修的俗世人,都因着白云观原就处于顺天府闹市中,又负盛名,这繁华之地,也只有这处是旷野清幽,其中不乏有显贵家的老爷夫人入内修行。 譬如沈宴秋,雪浓才知道,每年这个时候,沈宴秋都会过来静养一段时日,那云集园就是单独为他辟出来的园子,就是空了,等闲人也不能住进去。 更让雪浓惊讶的是,永昌侯的夫人柳氏竟也来了白云观。 雪浓还惦记着陆秀芷,想从柳氏那里探听一些口风。 她虽内敛,可也是大家出身,大家小姐都受过待人接物方面的专人教导,与人结交往来自有路数,譬如雪浓想与柳氏搭话,就先找赵婆子打听打听,赵婆子是个包打听,这观里什么人都能找她问到。 她从赵婆子那儿得知,永昌侯的三公子死了,柳氏悲伤过度,才进了道观清清伤心,那赵婆子同柳氏跟前伺候的婆子能聊到一起去,柳氏的口味、爱在这白云观什么地方走动,她都了如指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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