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念叨自己的名字连声儿都轻了,骨子里有极度的自卑,这个名字不好,时刻都提醒着她不是亲生的。 沈宴秋顺着她道,“雪浓小姑娘。” 她唉了声,拿他没辙,自己叹起气,说话时舌头打结,“您在这儿……我就不能在这儿了。” 沈宴秋颇有耐心,问道,“这是为什么呢?” 雪浓又叹了口气,“您怎么连男女授受不亲都不知道啊?” 她嘀咕着,“好歹是大人呢。” 以为很小声了,可是她不知道自己说的大人都听的清清楚楚。 沈宴秋好笑起来,“我不是你的长辈吗?” 雪浓点头,跟着他回答是长辈。 沈宴秋指了指她身边,“既然是长辈,我能坐吗?” 雪浓抬着下巴,眨眼,小声说不能坐。 她喝醉了,还有意识与人保持距离,可见跟她父母是不同的,也许她父母有什么意图,她也是被蒙在鼓里。 沈宴秋没有坐下,就这么站着看她,她快趴在那儿睡过去了,整个人在月辉下白如琉璃,眼睫长长,泪痣灼眼,是个极美的姑娘,那天夜里,她受了惊吓,挂在他身上哭的时候却忘了规矩,甚至事后都不记得有这事了。 雪浓嘟哝着,这时已经连话都快说不清楚,但沈宴秋还是听出她在说松花酒好喝,有点胡言乱语。 春夜里的风吹在人身上还是冷的,在这里睡上一夜,大抵明天就会病倒。 沈宴秋倒有了些慈悲心肠,弯腰下来,手轻握上她的肩膀推了推,她又睁开一点眸,眼睛里起了雾,好像要落泪,但她没有哭,只是小心翼翼的握上他一根手指,随后看清他是谁,一把缩回手去。 那柔软的触感转瞬即逝。 凉凉软软的葱指让沈宴秋滞了滞,笑问她,“你一个人在这里伤心,是因你家人,还是王昀?” 他说到王昀时,雪浓的眼睫颤了颤。 沈宴秋即刻懂了,“你不想嫁给王昀?” 雪浓呢喃道,“是他不想娶我吧。” 沈宴秋一颔首,原来是这点小心事,他不禁又想笑,年轻真好,总会把一些小儿女的忧愁当作天塌下了。 沈宴秋手指了指天边缺月,说,“今晚天气不错,很适合松花酿酒——” 雪浓立时接上,“春水煎茶!” 沈宴秋一笑,她也半闭着眼笑出声。 流月拿着件披风跑过来,先看到沈宴秋,战战兢兢给他行礼。 沈宴秋怡然的绕过她们,往园外走,正见王昀垂手候在园门前,沈宴秋没看他,踱步往出走,直出了宣平侯府,跟在他身后的小厮把人扶上马车,再交代王昀,“天不早了,二公子也早些回家吧,宣平侯府毕竟不是王家,少喝些酒,仔细喝太多连文章也不记得做了。” 王昀应是,目送着那车离去,才凝神回忆方才,他虽没进沁春园,可园里雪浓欢快的笑声他却是听得见的。 —— 雪浓第二日早起时听流月说她昨晚喝醉了有多胆大放肆,还敢跟沈宴秋嬉皮笑脸,亏得人大度,才没怪罪。 雪浓对昨晚的事情依稀记得大概,再看外头已大亮,急着梳洗,还要去正院请安,晨昏定省是规矩,她遵守这规矩已经有很多年了。 流月告诉她不用去正院了,今日一早,周氏就带着温云珠去看她哥哥周绥远了,周绥远是吏部的考功司员外郎,流月说近来沈宴秋要查办官员在位政绩,考功司就是主管这块,周绥远都忙的累病了。 沈宴秋看着那么清闲,还能去白云观养病,谁知道还能差遣底下的官员。 雪浓不着急去请安,梳洗后慢吞吞吃了早饭,她还有没做完的针线活,这一上午都不得闲,下午才歇了歇,徽姑便来了。 徽姑是个精瘦干练的绣娘,与她一起来的还有个小媳妇,雪浓把自己绣的花样和打的络子给她们看,小媳妇很喜欢这两样东西,单说那花样,其实是雪浓之前画的花样子,但是有些复杂,徽姑看着也不会,她才托雪浓绣出来给他们瞧一瞧,而络子则是徽姑分给雪浓的绣活。 徽姑收了这两样东西,背着外面的丫鬟给她钱,她照常收了,再教两人打花样,不免有些闲聊,就说到小媳妇身上,她家里父母都老了,只有她一个人靠着做针线活挣点补贴家用,又是未嫁女,怕惹人闲话,索性做妇人打扮,也省了许多的麻烦。 雪浓很是惊奇,原来女孩子出外行走方便,只要装作已婚妇人就行了。 徽姑道,“该说您是小姐不知道外面艰难,我是打南边的,这种事多了去,以前应天府有个我相熟的姑娘,不愿嫁人,她父母给她开了个绣坊,招了不少跟她一样不想嫁人的姑娘做活,在外都是这身打扮,不靠着婆家也不靠着娘家,过得好好的。” 小媳妇直说正是。 雪浓默默听着,心里跳个不停。 徽姑说起这个,又想起一桩事,嗓子压低,“那时候应天府里正闹事,为着争那个位置,兄弟叔侄打的不可开交,如今坐在上面的那位是受万人崇敬,可当时差点就死了,他叔叔带兵包围了整个应天府,就为了抓他,只有几个书生护了他一路,死的死伤的伤,后来躲到那姑娘的绣坊,才逃过一劫,现在那绣坊都和皇家做起了生意,比那些寻常男人都气派。” 她再小声说一句,“那位沈首辅,不就是靠着这从龙之功,才有如今的权势吗?” 说罢,便又催着雪浓快别发呆,赶紧教会了她们,好回去忙活。 雪浓倒不吝啬,认真教了几遍,她们都学会了,才离去。 雪浓在屋里坐一会儿,拉开抽屉,里面是沈宴秋送她的糖罐,她捡起一颗糖吃掉,再翻出里面的账簿,在那让她最纠结的空白上,打上了一勾,还完了。 她收好账簿,踱到门口,在太阳底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被刘妈妈看见,数落她这样不好,女孩儿家不能做此粗鄙动作,她报之一笑,点头应是。 —— 王昀和雪浓的定亲宴是由王家做主办的,设在初十,王家这两天常有人过来,每次来人,雪浓都叫流月去打听是谁,大都是孙氏过来,却不见王昀。 直到临近定亲宴的前两日,王昀才来了,是来找温子麟,要与他一起回国子监监舍。 两人才走出来温子麟住的院子,就见雪浓等在门前。 王昀皱了皱眉头,即使是要定亲,男女也不能私自相见。 雪浓像没看见他不高兴,只是对盯着自己的温子麟道,“子麟,我有几句话同王二公子说。” 温子麟神色阴郁,还是同王昀说自己有本书落下,回去拿。 待他不在,王昀有心想要拿那些规矩礼教来说。 雪浓先他开了口,道,“我与二公子的婚约原本就是口头之说,没必要当真,我想二公子应与我想的一样,所以这婚约就此解除吧。” 她取出那对玉镯,递给他道,“这是老夫人给我的,二公子带回去还给她吧。”
第八章 王昀有瞬愣住,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开口就是解除婚约,一个月前,她还为他做了护膝,诚然之后发觉她不仅为他,还给先生也做了副护膝,他心中有所不喜,但从没想到退婚上。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是四姑娘说解除就解除的,过两日你我就要定亲,四姑娘不要说这任性的话了。” 他比雪浓年长,现年十八,向来行事老成,跟雪浓这样的年轻姑娘说话,自带着一种不能辩驳的神气,很是稳重独断。 这也难怪,他这个年纪就考上了秀才,又有沈宴秋做他的先生,为人傲气点好像也是对的。 他们先前见面说话一起算上,也没几次,女儿家的羞涩使得雪浓从没有正眼与他对视过。 雪浓来时就已鼓足了勇气,这几天她反复的在斟酌思考,她想过解除婚约的后果,想过自己将来可能遭受的苦楚,她全部都想透了,她才下定决心来找他。 想跟王昀做夫妻的初衷是为脱离冷漠的宣平侯府,期盼能够在王家寻求温情,现在王昀给不了她想要的,就该当断则断。 “二公子说的我明白,但是上一辈的口头约定也未必就要你我来兑现,说句冒昧的话,我就是要嫁,也是嫁给你家的大公子,”雪浓注视着他的眼睛道,没有露一点怯意,仪态也极端庄温婉。 她没有说错,若要认真说起来,按照约定她确实嫁的是王大少爷,可是王大少爷夭折了,才有王昀继上。 雪浓道,“我会告知母亲,绝不叫二公子为难。” 她见王昀不收那对玉镯,就上前把玉镯朝他手里塞,从前她最是懂礼数,现今也顾不得这些了,塞好了玉镯,转身就走。 王昀触到她柔软的手指僵硬半边身体,眼见她真是铁了心,急忙道,“两家都在筹备这场定亲宴,东西都已备好,请柬也发了出去,岂能因你一句话就不作数,这不是儿戏,你不要任性。” 东西是备好了,但是请柬还没发出去,王昀只是着急才做此说。 雪浓扭过头仍是笑的,“既不能不作数,二公子不也能跟云珠妹妹定亲么?云珠妹妹十五了,和二公子郎才女貌,正是般配。” 王昀皱起了眉头,听她话里,竟犹疑是不是那日在银杏树下说的话被她听去了,其实温家这两个女儿,温云珠娇俏淘气,雪浓娴静温柔,若要娶一个做当家主母,那必然是雪浓更适合一些,他和温云珠接触的更多,对这个小妹妹不讨厌,确实想娶她,婚后也不至于难相处,可是他祖母更喜欢雪浓,他得听祖母的。 “你若是负气说出此话,我怕你会后悔。” 雪浓轻轻一笑,她既然能说出来,就不会后悔,与他也没什么可说的,不做停留,快速离去。 王昀捏紧手里的玉镯,那玉镯到他手里还留有余温,她应该日常都戴在身上,而今就这么轻易还给他,没有一丝留恋,王昀紧抿着唇,既是已说定的亲事,凭她这几句话又怎么可能就会终结,她也太天真了。 -- 雪浓转头就去了正院。 正院这里,周氏正犯愁,她带温云珠回一趟娘家,哥哥病的倒不重,却得知了一个麻烦事情,沈宴秋之所以要查办官员政绩,那是想整治朝堂了,朝里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儿,多是要被清出朝堂。 就怕温德毓这从五品的小官也要不保了。 雪浓进来就看见她靠在美人榻上,正犯头疼,雪浓踱近了几步,如常坐到杌子上,抬手给她按捏太阳穴舒缓。 雪浓的手法比她身边的丫鬟还要好,在这些事情上最叫她舒服,雪浓也伺候的周到,周氏惯来受用,时常也会感叹,这要真只是个奴婢,她也不会膈应了,对家里一心一意,做事又周全,实在是挑不出错去,可奈何是她的养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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