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因蔡母名字里带了个梅字,她走后,老爷子的庭院里就栽种了不少梅树,如今也算寒冬季节,正值梅花开放之时。 抬脚进去,满院红梅,赏心悦目,很是风雅。 蔡甜提起自己深青色衣摆,垂眸上台阶进正厅。她身上这衣服不过寻常布料,大街上随处可见,连蔡府管家身上穿的冬衣都比她的好,料子打眼看都不是一个层次。 可管家视若无睹,什么都没问,半点都没好奇。 蔡甜猜到了一些事,胸口闷闷堵堵的,酸涩跟柔软并存,像是憋着一口气。 “呀,回家啦?”蔡老爷子今年都六十多了,但鹤发童颜,脸色红润气色极好,很显年轻,他要不是这满头银发,说他四十出头都没人信。 老爷子正在擦花瓶,前朝古物,半身高,就这么被他大大咧咧摆在正厅里,边上小侍怀里抱着几支剪下来的梅枝,上面的梅花全是花苞模样还没开花。 想来是等擦完花瓶把梅花插进去。 蔡甜抬手行礼,轻声喊,“爹。” “这刚走没两日,又回来啦?”老爷子抬眼看蔡甜。 夕阳黄昏,她长身玉立站在正厅门内,背着光,垂着眸,明明外面没落雪,但她却像是淋了一场大雪,清瘦单薄的双肩被皑皑积雪层层压着,担起了太多东西。 如今天快晚了,她才风尘仆仆精疲力尽地回到家,有千言万语想同他说,但太累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老爷子笑着道:“还好赶在了晚饭前回来,不然饭菜都做好了,可不能再给你另外做虾了。” 他吩咐下人,“同厨房说玥儿回来了,今日不吃别的,就吃虾。” “来来来,坐下看爹爹擦花瓶,”老爷子低头忙活起来,手里干净的布在瓶口擦来擦去,“我从库房里翻出来的,想着放那儿积灰也没用,不如摆出来插个花。” 蔡甜走过来,“爹,我来擦吧,您歇歇。” 老爷子笑,“行。” 他干脆利落地把抹布塞蔡甜手里,自己像是累的不轻,手撑着腰,坐在一边的椅子上,慈祥和蔼的一双眼睛,始终含着笑看蔡甜。 蔡甜蹲下,把老爷子没够到的底部擦了擦。 “对,就该这般擦,”老爷子说,“光顶上好看没用,得从根基干净才行。” 蔡甜眼睫微动,手里抹布擦着花瓶,“爹,我想在家住几日。” “好啊,那便在家里住着,”老爷子笑呵呵的,也不问原由,“我瞧你才回去几天就瘦了,在家里多吃些,好好补补。” 蔡甜单膝点地,低着头,攥着布,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您不问问我吗?” “问什么呢?” “问我今日怎么没穿官服。” 老爷子道:“没穿定是因为不合身,不合身的衣服,总不是自己的。你瞧你今日这身,穿着就合身舒适多了,你自己穿着是不是也自在?” “衣服不管材质,舒服就行。” 蔡甜闷头“嗯”了声,好一会儿,才又说,“那您怎么不问我为何就一人回来了。” 老爷子捶着腿,诧异道:“这是你家,你一人回来是寻常,有什么好好奇的。” 蔡甜又道:“那四品的官位……” “玥儿,爹最欣慰的是你品行端正,任何行为都无愧于天地良心,并不是你官至几品俸禄多少。” “而且就算你官至三品,一年下来领的俸禄还不够我翻修个院子花的钱多呢。” 蔡甜满腔难受,瞬间烟消云散了。 老爷子开心,双手一合掌,“如今你可算把话说开了,明年我这六十六的生辰宴,刚好能换个大宅子住,正巧赶上喽。” 地他都挑好了,只是苦于要做表面功夫一直忍着。 蔡甜默默道:“辛苦您久等了。” 怪不得管家说她爹等她等很久了,看来是她爹早就想换大宅院了。 老爷子笑起来,“你瞧,话是不是没这么难说出口?一家人,有什么话是不好说的呢。” 蔡甜低头。老爷子说,“我知你一片好心,想让我骄傲,可我本来就以你为豪。” 他女儿得了状元,入了翰林,已经证明了她的能力,至于辞官选择了别的路,那是她的追求,定有她自己的理由。 蔡甜想让他欣慰,次次回来都做戏,他便假装看不出来,配合着就是,总归是亲生女儿,有朝一日她总会开口坦白的。 “那您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蔡甜重新擦花瓶,感觉堵在胸口的气慢慢散去,轻松了好些。 老爷子回想了一下,“许是你那官服不合身,又许是你请来的小厮随从戏演的不好,我当时还只是怀疑。” “后来你回家只穿官服,往常的那些衣服不见了,玉佩没了,簪子也丢了。最主要的是,你这个平常吃饭不讲究的人,突然爱上了吃虾,还问欢儿喝不喝酒。” 蔡欢本来不是个爱喝酒的性子,蔡甜以前也不缺酒喝,在家更不怎么喝酒。 可她那段时间手头紧没钱喝酒太馋了,多问了一句,蔡欢就上了心。 所以往后十多年,蔡欢不管多忙,只要蔡甜回家,她都会回来陪蔡甜喝酒。不为别的,只为让她在家里这几日能好好解解馋过过酒瘾。 家里都知道她可能遇到的不得已的难处,但蔡甜没说,她们就没问,只默契地在自己能做到的地方,不动声色的帮她一把。 “这些年,定瞒的很苦吧?”老爷子叹息,“能有什么事情,值得你这般咬牙坚持不跟我们说呢。” 说不心疼是不可能的。 蔡甜从小锦衣玉食,又是天纵英才,不管是生活还是课业,半点苦都没吃过。她此生注定顺风顺水,哪怕不吃官家那碗饭,天天在家躺着,都有人伺候她一辈子。 可她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走了别的路,在这条路上,她没了官职,不能用蔡家大小姐的身份,只靠着一双手,咬牙扛着。 老爷子嘴上不说,可次次都难受,所以只要蔡甜回来,他半句都不多问。她在外头已经吃尽了苦楚历尽了风霜,好不容易回到家中,他又怎么舍得难为她,问一些她不愿意回答的话呢。 蔡甜低声道:“爹,这是我的选择,我不后悔。” 她那时已经不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她已经得了状元入了朝堂,既然决定辞官,便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相应的后果也该她自己承担。 辞官一事,本就不孝,她又如何心安理得做到在辞官后拿着蔡家的钱去教别人呢。 老爷子笑,伸手探身拍拍蔡甜的肩,“这也是爹爹我最为你自豪的地方。” 蔡甜擦完花瓶站起身,从小侍手里接过梅花,一株株插进去。 “也辛苦,”蔡甜垂眸说,“起初钱花完了,也辛苦。” “哦~”老爷子来了兴趣,“我瞧你写书作画赚钱的时候,很是享受啊。” 蔡甜,“……” 她总算知道蔡阳跟管家在看什么话本了。 “蔡阳也知道?”蔡甜皱眉。 她还以为她这些年在家里演的很好呢,结果全被看出来了。 “他从心里敬佩你这个姐姐,并由衷希望你把话本后续写完,他跟他那群手帕交都等着看呢。” 蔡甜写的倒不是什么情情爱爱,而是些灵异怪谈,的确吊人胃口,她的话本一度销量最好,为她赚了一大笔银钱,她拿着这钱给大夏和松果建了个马场,教她们骑马射箭。 蔡甜看着手里含苞待放的花苞,回想起自己走的这一步步,累,却心甘情愿。 她付出了无数,也收获了很多,掰开这些苦涩回头细细看,竟也有很多甜意。 就像手里的这花一样,到了绽开的时候。 “如今你既然回来了,可想好了未来去路?”老爷子双手撑在膝盖上附身看蔡甜,“留还是走,爹都支持你,家中里里外外全支持你。” 蔡甜顿了顿,“我想想。” “爹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老爷子笑着看向蔡甜,蔡甜心里咯噔一下。 她这些年“官”越当越大,身边却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每次她回来再回去,都有好些冰人上门问她娶夫了吗,有没有心仪的。 若是京中那些公子少爷不喜欢,不如看看身边的这些。 蔡甜苦于应付,干脆对外说她有了心仪之人,主要是对方是鳏夫还带着个女儿,现在那孩子还小离不开爹爹,导致鳏夫没办法答应她,她再努力培养培养感情多处几年,等小孩大了就好了。 她爹当时听完很是震惊,抖着手把掉地上的筷子捡起来,强撑着笑意说她喜欢就好家里都没什么意见。 毕竟唯有娶夫这件事情,是蔡甜唯一没妥协的。 家里人也不逼她娶夫,时间一久不知道怎么往外传的,就成了她娶了个鳏夫还有了个女儿,但夫郎出身卑微,这些年一直不好意思跟蔡甜一起回家,这才仅她一人回来。 传言挺好用的,至少冰人不再上门说亲,蔡甜不知道存了什么心思,任由话这么传出去,没解释。 毕竟别人没见过窦氏,也不知道她“夫郎”是何模样,除了影响她的名声外,对别人没有半分损害。 也就,……没必要解释。 如今见老爷子看过来,蔡甜指尖微攥,猜到他要问什么。 官职是假的,官服是假的,仆人跟随从都是假的,老爷子怀了一丝希望,轻声问,“那这心仪之人?” 蔡甜抿紧了唇,安静了好久,久到老爷子都坐累了,她才低声回,“唯有此事,是真的。” 老爷子定定地看着她,最后抬手在她手臂上轻轻拍拍,“由心就好,莫要强撑。” 蔡甜垂下眼睫,将梅花插进瓶子里。 老爷子出门前看了蔡甜一眼,心里清楚,她不会在家里停留太久。 果然,三日后,蔡甜从老家回京城。 只是走的时候一群孩子抱着她的腿,问她能不能再多住几日,她们还没玩够呢。 蔡甜抱着两坛好酒,抽不出手摸小孩们的脑袋,只道:“我下次回来再多住。” 兮兮胆子最大,昂着脑袋问,“那姨母下次回来,能不能把姨父也带回来啊?” 小孩们都不知道蔡甜的事情,只当她还是那个四品的大官,甚至在京中娶了夫郎有了个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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