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寒霄不认为自己有错,但她又着实怨他,他说什么都会惹她生气,索性闭口缄默。 宁锦婳用锦帕沾沾眼角。她揽镜自照,看到眼尾泛着红晕,心想明日起来肯定会肿。她这个年纪又不是年轻的小姑娘,若是明日让下人看到,她的脸面往哪儿搁。 她想了半天,看向罪魁祸首,“陆寒霄。” “去给我拿个凉鸡蛋来。” 这是抱月教给她的土方法,用鸡蛋滚一滚,明日就不会肿。 “……” “怎么?你不愿意?” 宁锦婳讥讽的话还未出口,就听男人沉静道,“我并非不愿,只是婳婳,我……我唤下人来。” 陆寒霄的口腹之欲并不强,他年少时终日读书习武,成年后则陷入无尽的权势倾轧,皇帝意在削藩,兄弟磨刀霍霍……他要思虑的事太多了,至于入口之物,不管是山珍海味还是粗茶淡饭,只要无毒,对他来讲没有区别。 他不知道去哪里找妻子要的东西,甚至直接放在他眼前,堂堂镇南王也不一定认得出来。 宁锦婳不愿旁人看到她这副样子,就要陆寒霄亲自去。 于是,因为区区一颗鸡蛋,这对儿久别重逢、又折腾了一晚上的夫妻在房里面面相觑,颇有几分好笑。 这时,门外响起“笃笃笃”的敲门声。 “主子,您睡了么?” 是抱月。 宁锦婳清清嗓子,尽力让自己的嗓音正常,“何事?” “是小主子,小主子方才醒了,正闹腾得起劲,谁也看不住,您快去看看吧。” 宁锦婳瞬间脸色大变,哪儿还顾得上什么颜面,一把扯过衣挂上的披风,疾步推开房门。 *** 西厢房,烛火摇曳,照得屋里亮堂堂。 才三个月大的小团子被缎面襁褓裹着,在拔步床张牙舞爪地挥舞着四肢。嘴里咿咿呀呀,闹得欢腾。 宁锦婳忙把他搂在臂弯里轻摇慢晃,不一会儿,小团子逐渐安静下来,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咧着嘴笑。 “还是主子有办法。小主子闹了好一会儿,谁都不好使,到底是——”“咳——”宁锦婳递给抱月一个眼神,她轻轻拍打小团子的后背,问道:“喂过了?” “奶娘后晌儿来了一次,晚膳那会儿又来了一次,小主子都吐奶了。” 她伸手到襁褓里摸了摸肚皮,软软糯糯的,确实不是饿着了。 莫非是生病了? 宁锦婳担忧地看着怀里的小团子。可这么小的孩子,他能懂得什么,只笑咯咯地挥舞着拳头,攥着她垂下来的发丝玩。 她用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秀眉微蹙。 “抱月,你看宝儿的额头是不是有点烫。” “好像,是有一点儿。” “那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请大夫——”她声音一滞。忽的反应过来,这里是远离主城的别苑,附近两里地都找不到一户人家,现在这么晚,天寒地冻,上哪儿去请大夫。 此时,默立在一旁的陆寒霄开口道,“不必。” 见她如此上心,他难得开尊口解释,“他面色红润,声音洪亮,一看就是个康健的。小儿闹睡很常见,你莫要忧心。” “闹睡?” 宁锦婳狐疑地看着他,“你还知道‘闹睡’?” 小孩子睡前总要哭上一哭,要让人哄着才肯睡,俗称为“闹睡”。钰儿不出满月就被抱走,这是宁锦婳第一次养孩子,自然事事妥帖,可陆寒霄一个男人,他怎么知道这些?像亲手养过似的。 小团子玩了一会头发,渐渐困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宁锦婳略过心头的异样,全心神给了了怀中的孩子。 她摆摆手,“都下去吧,我今日睡在西厢房。” 抱月听话退下,还贴心地关好了房门。可她却指使不动陆寒霄,他盯着她,目光深邃。 “婳婳,安歇罢。” 一年多未见,在无数个深夜里,他想她想得紧。 宁锦婳甩过去一个冷眼,“你也出去。” “婳婳,我是你的夫君。” 陆寒霄面露不善,“为夫千里迢迢赶来,你就这样待我?” 寒冬腊月,路上的积雪没了马蹄,他为了加快脚程没走官道,一路顺着荆棘小路,跑死了三匹快马,只为早日见到她。 可她如今却为了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娃娃抗拒他。 陆寒霄面容冷峻,对那已经睡着的小团子更没有好眼色。他在滇南是说一不二的土皇帝,没有人敢忤逆他,一身气势摄人。宁锦婳一时被吓到,直抱着襁褓往后缩。 “你做什么!” 她瞪大美目,“陆寒霄,你不许过来!” 宁锦婳看着凶巴巴,但眼尾的红晕还没消,孤零零抱着孩子,有种虚张声势的可怜。 陆寒霄微抿薄唇,深深看了她一眼,倏地转身而去。 他一走,诺大的房间好像瞬间空了,独留宁锦婳怔怔呆坐着。许久,她唇角扯出一个复杂的的笑。 有些淡,也有些苦。 她亲亲怀里的小团子,起身吹灭蜡烛。 *** 一夜无梦。 可能是昨日太累,今天宁锦婳睡到了日上三杆,等她悠悠转醒,陆寒霄已经进宫了。 说不上畅快还是失落,她道,“他……有没有问什么。” 抱月如实回道,“王爷吩咐奴婢们务必伺候好主子。对了,小厨房温了吊梨汤,要不要端来?” “他交代的?——呵。” 宁锦婳掀唇冷笑,眼里闪过一丝凉薄。 她从小嗜甜,在闺阁时每天一碗吊梨甜汤养着,直到后来怀上钰儿,害喜害得严重,吃什么吐什么,尤其是甜的,吐得更狠。即使后来养好了,也对甜汤有了阴影。 她早就不喜欢吃梨汤了。 当然,这些陆寒霄一概不知。他怎么会知道呢?怀孕十月,见他的次数不出超十次,他总是在忙。 忙圣上交代的差事,忙神机营的案子,忙滇南的密折……他甚至愿意花一个月的时间为舒贵妃寻一株流光绚丽的红珊瑚,却没空看怀孕的妻子一眼。 或许这就是男人的天性吧。她当年曾洋洋自得地对那个孤女炫耀,炫耀她的三哥哥有多好,对她有多宠爱。谁承想风水轮流转,她的好三哥娶了她,却又冷落她,还夺走了她拼命生下的孩子——是她输了。 宁锦婳心潮翻涌,过了许久,她忽道,“吩咐下去,一个一个嘴严实点,不许多嘴宝儿的身世。” “啊?” 抱月面含震惊,犹豫着劝道:“主儿,容奴婢说句僭越的话,小主子三个月大了,还没有名字呢……” 每天“宝儿宝儿”地叫着,也不是个事儿。 宁锦婳眸光一黯,原本,她是想要宝儿跟她的姓,入宁氏族谱的。 当年她生钰儿的时候伤了身子,大夫说很难再有孕,这么多年她也看淡了。没想到这个孩子来的这么巧,偏偏是那一次!等这一胎坐稳,陆寒霄人已到了滇南。 在无数个深夜里,她时常在想,究竟凭什么呢?他不顾她的意愿强迫她,随后一走了之。她却要受着这剜心之痛,去鬼门关走一遭,孕育他的孩儿? 他不配。 当时她已经打定主意要和离,反正宁府大房子嗣不丰。母亲去世后父亲没有再娶,只有她和兄长两个孩子。她早早嫁了人,兄长却膝下空虚,这么多年只有一个妾,也没个一男半女傍身。她这一胎记在兄长名下,刚刚好。 陆寒霄已经抢走了她的钰儿,宝儿合该是她宁家的! 谁也想不到宁府会出这样的祸事。 宁锦婳心里清楚,最好的结局是让宝儿认祖归宗,即使瞒也瞒不了多久,陆寒霄迟早会知道。但她心里就是迈不过那道坎儿——当初钰儿没满月就被抱走,她那时还是宁府的姑奶奶,他就敢如此行事,如今她得仰仗他,她能保得住她的宝儿么? 若是当年的事再来一次,她会疯掉的。 思忖再三,宁锦婳最后还是吩咐封口。她揉了揉眉心,语气中透着疲惫:“套上马车,今天还去东市。” “哎呀!” 抱月一拍脑袋,急道,“瞧奴婢这记性!昨天那个……那个叶小姐,已经安置在东厢房了。” “是今儿早上王爷遣人送来的!”
第5章 当年 “他?” 宁锦婳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喃喃道:“他怎么会和叶……扯上关系。” 她和叶小姐情分淡淡,更遑论陆寒霄。夫妻多年,她最知他的冷酷薄情,他竟然愿意花这么大的代价救人,还送到她跟前? 抱月理所当然道:“王爷这么做,肯定是为了您呀!” 她藏不住话,当下就把昨日的情形一一道来。宁锦婳听了,心里五味杂陈。 他总是这样。 在她逐渐心灰意冷,对他彻底失望时,他会突然做一些出乎意料的事,让她有一种错觉——她的三哥好像又回来了。 这种错觉折磨了她一年又一年,到现如今,她已心如止水,泛不起一丝涟漪。 还有更重要的事压着她,她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和男人去缠磨那些陈年旧账了。 宁锦婳起身弹了弹下裙,“去,把叶小姐请来。” ——————叶小姐全名叶清沅,是一朝宰辅叶鸿晏的长女。当年和宁锦婳并称“京中双姝”,模样自然是不差的。 她眉目清绝,脸上未施粉黛,满头青丝只用一根桃木簪挽起,一身素色衣衫站在那里,有种飘然欲仙的意韵。 时隔多年,曾经京城中最矜贵的两位贵女,如今一个是高高在上的王妃,一个跌落尘埃的罪奴,不由令人唏嘘。 宁锦婳收回打量的目光,率先打破沉默,“你若是想回江南,我派人送你回去。” 她昨日原本已经放弃,是陆寒霄横插一杠子才有今天。如今细细想来,江南的吴姓世族才是她的好归宿。 叶清沅抬起眼眸,“我不回去。” 她的声音像珠落玉盘,清清冷冷的,带着种莫名的疏离。 宁锦婳却不在意,她多年前就是这个性子,如今遭逢大难,在这种情形下还能镇定自若地跟她说话,她自诩不如人。 有了开头,下面就顺其自然。宁锦婳淡道,“你若不嫌,留在我这里也罢。” 她愿意给她一个庇护之所。宁锦婳不敢说自己良善,可看到当年矜贵的名门贵女落得这样一个下场,不免物伤其类。 她与她又有何异呢,她只是幸运一些罢了。 “多谢。” 叶清沅抬起眼眸,郑重其色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你若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开口。” “言重了。” 宁锦婳摇摇头,“我救了你不假,却也没到救命之恩的程度。就算没有我,也会有吴家——”“没有你,我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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