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落座,陆寒霄紧挨着他坐在右手边第二个位置,宁锦婳在他身旁,而后是陆钰、陆玦,不满两岁的陆玥被抱月抱着,侍立在一旁。 宁锦婳环视一周,忽而叹息道:“可惜,兄长不在。” 宁重远在西戎,和西戎王室交情匪浅,来不及一起回来,宁国公倒不担心他,借着夹菜的空挡,他的目光一直跟随宁锦婳。 两年不见,中间又生育了一个孩子,宁锦婳的脸上没有半分疲色。她面如桃花,气色红润,眼角眉梢尽显妇人的风情,不经意间流露一丝不谙世事的天真,显然过的很舒心。 碗前堆满了挑好鱼刺的雪白的鱼肉,宁锦婳双颊吃得鼓囊囊,摆着手说不要了。陆寒霄莞尔,不再给她挑鱼刺,抬手把汤羹推到她手边,柔声道:“慢点儿,别噎着。” 把她照顾好,陆寒霄才吃上第一口饭。陆钰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精致的小脸上看不出神色,陆玦死活不让侍女喂饭,艰难地用玉箸自己夹菜吃,陆玥还在吃奶的年纪,瞪着黑葡似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威严不减当年的宁国公。 这就是母亲常说的外祖父吗?也好凶呜呜呜呜。 食不言寝不语,宁国公重规矩,用膳时并不多言,陆寒霄一心投喂宁锦婳,也不说话。三个孩子,老大懂事沉稳,老二孤僻寡言,老三还在流口水呢。宁锦婳心里憋着满腹思念,一张口就被陆寒霄夹了一筷子肉,“好好吃饭。” 她被关在冷宫那会儿瘦了一圈,陆寒霄格外看重她的膳食,每日入口的东西一一过问,好不容易才养回来。宁锦婳如今的胃口被养刁了,一大桌山珍海味最后没吃下多少。 她出嫁多年,宁国公已经不记得她的饭量,但这吃的跟猫儿似的怎么能行?他脸色一沉,正欲说话,陆寒霄轻飘飘打断他,“婳婳吃惯了府中的饭菜,今天恐怕不太习惯,回府就好了,岳父不必担忧。” 下人手脚麻利地撤下碗碟儿,端上饭后的茶水点心。陆寒霄端起茶盏轻抿一口,习惯地递给宁锦婳,叮嘱道:“有些烫,等会儿再喝。”宁锦婳伸手接过,用茶盖撇开上面的浮沫,小口小口吹气。 两人的动作既自然又亲密,仿佛自成一体,让周围人融不进去。 宁国公看在眼里,许久,他放下茶盏,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道;“京兆尹换成了冯满仓?” 这会儿可以说话了,宁国公一开口就是政事,让宁锦婳插不上话。 陆寒霄敛眉道:“冯大人勤俭正直,该当此位。” 宁国公轻哼一声,颇为不以为然,“京兆尹可不是勤俭正直能胜任的。” 京中权贵何其多,百花楼一砖头下去能砸死三个七品芝麻官,因此京兆尹这个位置十分敏感,历代由世家大族子弟担任。陆寒霄不拘一格,让一个地方升上来的无名小官担此官职,打压世家之心昭然若揭。 冯满仓甚至不是寒门出身,只是一个农家子,无帮无派,这样正直又没有靠山的人,明显不适合京城官场。 陆寒霄说道:“他要什么靠山?本王就是他最大的靠山,岳父离京日久,可能不清楚京城的风向了,不过……” 他笑了笑,意味深长道:“这个位置的确牵涉复杂,之前的李大人闲赋在家,倘若李大人愿意相帮,冯满仓估计能轻快不少。” 李大人是前前任京兆尹,是宁府一系,对宁国公马首是瞻。 这是陆寒霄的诚意,既然让人回了京,便不能不冷不热地凉着。这是婳婳的母家,她重情,他总要考虑她的心情。 谁知他主动抛出的橄榄枝,宁国公没接。 宁国公已经年近四十,流放的日子让他脸上多了沟壑,鬓染点点白霜,一双眼眸却是锐利发亮。 他沉声道:“哪有拿前朝的剑斩本朝官的道理?不像话。” 陆寒霄微微一怔,这个空档儿,宁国公让人把陆玥抱到他跟前,威严的脸上露出一丝柔清。 “婳婳都有女儿了,真快啊。” 她走时最放不下这个女儿,如今她平安无忧,儿女双全,等将来到了地下,他能堂堂正正去见她了。 宁锦婳眼眶一红,她不懂他们说那些弯弯绕绕,可她懂父亲的一腔慈心。眼见她又要哭,陆寒霄忙把话扯回正事上,“那岳父有何指教,小婿洗耳恭听。” 只要不是太过分,看在婳婳的面子上,他不会拒绝。 宁国公给孙女儿抓了一个橘子玩儿,眼角笑出了一丝褶皱,“我老了,到了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年纪,这些事,你们自己看着办。” 宁府只要富贵不要权势,至于家族子弟,争气的就凭自己的本事下场科举,封妻荫子,不争气的便做一世闲散富贵翁,也不算辱没了百年宁家。 陆寒霄不愿让妻子伤心,宁国公又何尝愿意让女儿为难呢,更何况陆钰是宁府的外孙,打断骨头连着筋,有些事不必争。 两人三言两语定下宁府的未来,宁锦婳还茫然分不清状况,但她十分认同宁国公的话,“嗯嗯,父亲受苦了,您在家好好修养,等将来兄长回来,娶个贤惠的嫂嫂,好好孝敬您!” 宁重远清冷如谪仙,侄儿都这么大了,他还是孑然一身。母亲早亡,上面没人敢做大公子的主。要不是身份不合适,宁锦婳都想自己给兄长张罗。 说起宁重远,宁国公神色微滞,拧着浓眉吞吞吐吐,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唉!”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起身,“今日不提他,来,给你母亲上柱香吧。” *** 夫妻俩身后跟着一串儿小罗卜头,陆玥也从抱月怀里挣脱下来,像模像样地跟在两个哥哥身后。 陆寒霄微微躬身,把三柱香插在灵牌前的大香炉上。这里是宁府祠堂,当年他还是世子的时候肖想宁府大小姐,曾在这里跪过。男儿膝下有黄金,更遑论陆寒霄这种男人,总归有几分不情愿。 今时今日,没有任何人敢逼迫他,他却心甘情愿地折下了腰。宁锦婳从未见过母亲,养儿方知父母恩,尤其陆玥出生后,她更觉出为人母的不易。母亲应当很爱她吧,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啊,温婉娴静,聪慧貌美,天上地下,没有人能及她半分。” 宁国公唇角含笑,十年生死两茫茫,她已经走了那么多年,还时常入他的梦中,问他有没有照顾好一双儿女。 看着灵前的站成一排的三个孩子,个个粉雕玉琢,灵秀无边,他想,他终究没有辜负她。 …… 从祠堂出来,众人的心情都有些许沉重。 宁国公尤甚,逆着艳阳光线,宁锦婳竟觉得他高大的身躯有几分佝偻,看得她心酸不已。 她忽然问道:“父亲,我的房间还在吗?” 当然在,宁国公那么宠她,自从她出嫁后便把她的院子封起来,日日派人打扫,一草一木皆有专人浇灌,和她在时一样,只为哪天姑奶奶回门,住的舒心,只是陆寒霄看得紧,她很少有机会回来。 后来宁府被抄,值钱的东西被抢掠一空,直到月前才让人重新修缮,陈设还跟原来一样,只是花草植物都荒了,一时半会儿长不出来。 宁锦婳道:“不妨事,让下人收拾几床被子,我回来住两天。” 二房三房人丁兴旺,他们热热闹闹的,兄长不在,大房只剩父亲形单影只一个人,宁锦婳想想就难受。 宁国公含笑答应,可陆寒霄却笑不出来。他走到宁锦婳身边,认真道:“婳婳,你别说傻话。” 宁锦婳瞥了他一眼,一脸大义凛然,“什么傻话?父亲好不容易回来,你不要拦我尽为人女的孝道。” 陆寒霄要被她气死,心道你尽什么孝道?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比宁国公起的都晚,这不吃、那不吃,娇贵的跟个活祖宗一样,不折腾人便谢天谢地了,普天之下,也就他养的起。 还为人女?也不想想她为人妻的本分做到没有?不说别的,一到晚上就哼哼唧唧,拈轻怕重的,他还没找到她算账,她想跑? 没门! 陆寒霄深呼一口气,微微一笑,劝道:“婳婳别闹了,岳父刚回来,府里诸多事务繁忙,你留在这儿反而添麻烦。” 宁锦婳一听,道:“那我更要帮父亲了!放心,我心里有谱。” 她在滇南王府时掌管中馈,如今自诩已非吴下阿蒙,诺大一个国公府没有女主人,她一定得帮衬帮衬父亲。 陆寒霄无奈地揉了揉眉心,问她:“那女儿怎么办?还有老二,你在这里尽孝道,让儿女受思念之苦吗?” 宁锦婳看着一顺溜的三个孩子,低头想了一会儿,“也是。” “那便让他们跟我一起在国公府小住几日罢。”
第106章 第 106 章如陆寒霄所想,王妃携一对儿女回娘家小住,孝道尽没尽到不好说,国公府倒是请回来一个活祖宗,弄得阖府鸡飞狗跳。 外头阳光正好,柳绿花红,宁锦婳今天穿了一身浅碧色的鸾纹细纱长裙,湖绿的如意丝绦系在腰间垂坠而下,如同一枝生机勃勃的菡萏,亭亭玉立。 或许心情不错的缘故,她步履轻盈,眼尾带着舒心与惬意,在宁国公住的荣安堂门前,恰好和三叔母杨氏撞了个满怀。 “拜见王妃娘娘。” 杨氏用袖子沾了沾眼角,显然刚哭过。宁锦婳出嫁多年,生陆钰时这些所谓的“过来人”劝她给陆寒霄纳妾,这个三叔母甚至想把自家庶女塞进来,宁锦婳便跟这些人淡了,并不亲厚。 她微微颔首,算是回了一礼,两人并未多言,宁锦婳看着她的背影,眸中暗芒微闪,抬脚朝荣安堂后院走去。 院中的藤椅上,宁国公正在聚精会神地擦拭他的宝刀,寒凛的刀刃在阳光下闪着锋芒,晃得宁锦婳伸手挡眼睛。 “爹爹真厉害。” 她提起裙摆走宁国公身侧,撒娇似地挽住他的手臂,“有言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您且宝刀未老呢!” 宁国公哼笑一声,斜睨她,“睡醒了?” 宁锦婳有些心虚地低下头,不说为人妇,就算是闺中姑娘也没有如她一样睡到快晌午才起身的,陆寒霄不在,这口黑锅没人替她背。 她轻抿红唇,嗔道:“爹爹——莫要取笑女儿了。” 她做女儿时宁国公心疼她没娘,不欲拿规矩束缚她,嫁了人陆寒霄也纵着她,上不需要伺候婆母公爹,下不用为一大家子劳心费神,多年养成的懒习惯,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改过来的。 宁国公当然希望女儿过得自在舒心,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他也不会在这点小事儿上训斥她,调笑几句后,宁国公正色道:“用过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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