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滟的思绪也如这月光,漫无边际地飘散开来。 看到红莲绿竹,便想起小时候骆皇后还在时,每年夏日会命人挖了塘泥清淤,撒过石灰后重新种下莲藕荷花,有一年她甚至和华沁一起在骆皇后的默许下,卷起了裤腿下塘亲手去挖那莲藕…… 犹记得那时两个人看着对方的花脸蛋咯咯地笑,她们小时候,在骆皇后的庇护下还是有过一段无忧无虑的童年的啊。那时她还以为,华沁会和母后一样,永远地陪在她身边…… 只可惜,骆皇后早就不在了,而少年时光也已一去不返。 华沁…… 今日华沁的怒气纯然不似作假,华滟还记得她匆匆下马时,便见华沁仓促地靠过来,似是有话要和她说,可惜麟趾宫下人很快就簇拥着奚贵妃挤了过来,华沁未说出的话便没有入耳了。 说起来,奚贵妃在皇帝面前的暗示华滟丝毫没有放在心里,因她知道她不屑也不会去用这种阴暗的手段害一个孩子,纵然她并不喜欢这个孩子以及他的母亲。而皇帝的反应也如华滟所料,并不曾将贵妃说的话当真。 既然这样,那华沁,她究竟是为何而发怒呢? 今日击鞠,因为她素来体弱,根本就没有下场;而奚贵妃柳眉倒竖硬拉着场上众人去寻皇帝时,她也没有必要跟着过来;等到皇帝为三皇子受伤一事下了决断,更是与她无关。 那华沁到底,是因自己受了忽视而心生不忿,还是因为,她?
第32章 月斜楼上五更钟12 六月十五, 天宁节。 一大早华滟就起身梳妆,而后去向皇帝祝寿。 寿礼是一早就选好了,她托太子寻来一幅前朝古画, 加上她亲手写的一卷百寿字帖,交由百工坊装裱后用紫檀扁匣子包起来带到仪元殿去。 华滟到时,正好碰到二皇子华湛从里面出来。 华湛瞧起来没有受前日里那无妄之灾的影响,一身紫金锦袍,神采奕奕。见到她来,还微笑着拱了拱手。 “三妹今日好风采。” 华滟笑了笑, 拢了拢臂弯披帛, 眉心一枚火红花钿在阳光润泽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她矜持地朝他躬身一礼,二人错肩而过,进了内殿。 皇帝今日面色格外红润, 正由宫人服侍着进用糯耳羹。抬头看到女儿前来, 很是开怀。 华滟命濯冰捧上她的贺礼。 这一画一书,正搔到皇帝的痒处。他满脸愉悦地命人将紫檀木匣收起来, 欣慰笑言:“好姑娘!今日这里事多,朕晓得你的性子,就不必在朕跟前守着。且自己去罢,只是不要错过了晚宴。” 晚上的正宴, 才是天宁节皇帝宴请诸国使臣及众大臣联络情谊的重头大戏。 华滟自然知晓,她也不耐陪在皇帝身边见那一茬又一茬心怀各异的人, 故而爽快应下。 只是出了仪元殿, 走上回廊时她偶一回头, 瞥见张胜全躬身引着一个身穿道袍的清癯道士进了殿门。 华滟皱了皱眉, 虽欲进言,但想起皇帝不断地服用寒食散, 纵使她说过数回也不曾戒掉,一时歇了劝诫的念头,转身吩咐宫人往马场走去。 她准备趁着天光正亮,时气却还不是太热的时候再去骑马跑上几圈。 前日击鞠正在兴头上,却被人中途打断,这叫她很有些不快。 本来在上京里能有这般对战的时机就少,更少见的是能凑到这么多技艺高超的郎君和女娘们一同下场。 虽然皇帝未对奚贵妃的胡言说些什么,且下令让她留在寝殿看护三皇子,三皇子一日不起身她便一日不能出宫,这相当于变相的禁足了。 可华滟仍有些耿耿于怀。 只这口气,不好发泄出气。她身为皇室贵女,一举一动从来都受人瞩目,更何况是在天宁节这关头上。 华滟从马厩里牵了大白马出来,也没特意更衣,跨上马鞍一拉缰绳就绕着马场跑了起来。 起先几圈只是小跑,等她感觉到大白马渐渐适应了,便轻轻扬了马鞭,那马儿似也通人性,愈加兴奋地快跑起来。 华滟骑在马背上,一身逶迤绮丽的金罗蹙鸾华服在风中猎猎飘扬,桂子绿的花绡披帛于身后兜起满满一袭风,白马轻轻一跃,跨过昨夜小雨形成的泥泞水坑,而后在主人的控制下急转回身,一头乌黑华美的长发便连同锦绣衣袂一起,拂过场外那金发碧眼的男子面庞。 一缕暗香被甩在身后。 这恍若精灵一般灵动的女子,又乘着白马奔向远处。 只有她发上簪着的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在晨辉下忽闪着异样夺目的璀璨精光。 生着浓金蜷发碧绿眼眸的异国来客在片刻的惊艳凝滞后,微笑着侧身,远望着场上飞扬的身影,同他自小一起长大的伴当轻轻开口说了句什么。语调奇异,不是中原官话,语气十分笃定。 伴当骇然地望着他。 倘若有人识晓鞑靼语,便能听懂,他说的是: “我要她。” * 甫一入夜,整座青陵台便成了人间仙境。 灯。 目及之处,皆是灯。 廊下、树上、大柱边、水池旁,几步遇一灯,一灯照一地,千千万万的灯盏燃起来,就照亮一整座宫殿。 各式各样的灯,琉璃灯、羊角灯、彩珠灯、绢纱灯、鎏金灯、镀银灯、青瓷灯……以及最要紧的,莲花灯。 青陵台多温泉,其中一座最大的池子建造时掘地挖泥引水,本是为郗皇后养生沐浴之用,可惜郗皇后年岁不永,不到三十便离世了。君王感伤之下,竟连这座美轮美奂的行宫都废弃了。 还是这几年皇帝服用寒食散伤了根本,太医建议泡汤温养,这才想起来青陵台。可惜荒废日久,一连数座温泉池都填满了淤泥,长满了杂草。 圣旨降下,造作司派人来量了尺寸,重新画了图呈上御前,皇帝大喜,重赏工匠万金。 华滟原先不解,等她坐上漂浮在莲叶之间的一叶小舟,摆渡到灯火通明的水榭上时,才晓得这万金为何。 这座最大的温泉池,在重新修葺之时掘去了铺地金砖,只留了四围雕龙盘凤的围挡,池心回填泥土,灌满了温润湿滑的泉水,又从江西千里迢迢移植了耐热的莲花,千瓣重莲红耀如火,灼灼开满了一池,又在边上搭建水榭建造画舫,重楼飞阁,层楼叠榭,皇帝赐名:华清池。 华清池旁,画栋飞甍,一步一阶,一窗一扇,飞檐廊墙,无处不见灯盏。珍珠似的灯烛沿着墙廓桌案散落勾勒了一串又一串,莹莹地冒着盈润的光。 而华清池里,圆圆叶叶挤挤挨挨,不见水面,却有一点一点的光芒自千瓣莲心中亮了起来。 华滟高坐台上,有几分惊奇地停下和太子妃说话,扭头去看华清池里宫人划着小船,手持一只铜制莲花样式的火引,倾身往莲心里一探,便又有一朵莲花灯颤颤巍巍地亮起来了。 渐渐地,那小船周围的花一朵一朵地亮起来,千瓣莲花朵繁重,而花芯灯火又极亮极清,幽幽莲香映着重重莲瓣,灯火辉煌而妖娆。 华滟忽觉眼前一亮,仔细凝神看去,才发觉这点灯的莲船不止一艘,沿着华清池曲折的岸线同时有数只如叶般轻飘的小船同时出发,各自点燃了各自周围的一片。灯火四面八方地连成一片,最后在池心汇拢了。水波淼淼,灯火粼粼,天边晚雾渐渐散开,露出繁星点点,倒映在水里,一时不知水里是天的倒影,还是天是水的掠影。 华滟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不敢大声出气,恐惊天上人。 此情此景,恍若满船清梦压星河。 华潇在她身边轻笑出声:“如何?此景可堪配父皇诞辰?” 华滟讶然回头,见他身着太子衮服,腰束玉带,长身玉立,一手提着一盏千瓣莲花灯,乍一眼看去竟如刚从池中采上来的。仔细一看才晓得,原来是竹骨用绯色绢纱制成的。 华潇把手中莲花灯交予她,含笑着和太子妃点头示意,又抱过他的长女,那个名唤“团团”的玉雪可爱的小女孩儿,在太子妃身边坐下。 他俯视这如烟如梦的美景,长舒了一口气:“半年来奔波,总算了结了。” 华滟这才知道,长兄终日奔劳,竟是为了此景。 在最初的惊艳过后,她凝视着眼前流光溢彩的万物,不知为何,心里竟生出一点不安来。 她十六岁,虽有时协助太子兄长调用缇卫处理一些见不得的光的事情,但终究因着女儿身之故,不曾参与朝政。 然而就算她这样不识政务的内眷,也晓得如今大夏内忧外患,东有黄河改道水泛成灾,西有终日不雨枯涸干旱,南有百越,北有鞑靼……他们却在行宫这样奢靡,只为替天子祝寿。 仿佛是猜到她心里所想,太子拍了拍她的肩。 华滟回头,见太子莞尔而笑,语调和煦如春风:“不要多想。今日万国来朝,正是昭彰我大夏恩泽的时机。” 华滟眉头凝聚的轻愁,微微舒展开了。 不知藏在何处的掌仪司演奏起了宫乐,礼乐声悠扬,随着隐隐花香一同飘入来客的耳鼻,叫人不禁闭目沉醉。 然而过了片刻,太子却有些焦急:“已过了时辰了,父皇怎么还未到!” 他们入座的时辰是严密定好的,不可能出现无端缺席的情况,更何况皇帝不仅是大夏的帝王,更是今夜晚宴的主角! 眼下连更远处的低品臣工都入座了,皇帝却依然不见身影,太子便有些按捺不住了。 再看对面,奚贵妃也正招来宫人耳语着。 他们的座次,皇帝为上首,次一等皇后之位空着,左侧下来时太子、太子妃、二皇子、华滟。三皇子和四皇子还小,便都跟着各自的母亲坐在右侧的嫔妃处。他们身后是宗室子弟,诸如柔蕙郡君华沁、延平郡王华谧等,便分了尊卑列于其后。 再下一台,左侧坐的是大夏重臣,诸如内阁辅臣等,右侧则坐在朝见的使臣。最末散坐在亭台楼阁间的,虽能欣赏美景,却无缘得见天颜了,是此次随扈的其余臣眷。 皇帝不在,礼乐声再悠扬,却也压不住人们的骚动。 华潇抬眼一瞥,看到扶桑的使臣在座位上有些蠢蠢欲动地扭动着身躯,想要越过身前的矮案同鞑靼使臣交谈,他寸寸收紧了手心,一只轻薄小巧的琉璃杯盏片片散落,沾染了鲜红的血。 正要他要忍不住起身去寻皇帝时,余光垂幔一抖,张胜全扶着皇帝慢慢地走了出来。 四周声渐息。 皇帝在御座上坐稳了,十二冕旒微微晃动。 张胜全高声道:“觐见——” 丝竹礼乐声大作。 华滟随同众人起身,参拜。 叩首抬头的一瞬间,她好像看到皇帝的脸色,死一般苍白。
第33章 月斜楼上五更钟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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