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之后,兄妹俩便分道扬镳,去往各自的寝宫。 月明宫内还留着灯,保母不肯睡去,硬要强撑着等小主人回来。 华滟早在甫一入宫时就下了马,从东宫侍卫手里夺了柄灯笼,一路摇晃照耀着回了月明宫。烛火虽微,仰赖四方灯光,也算一路顺利地走了回来。 见着华滟归来,保母虽则口上假装埋怨,实则早已为她准备好了宵夜、命人备下了热水。 华滟早就饿了,以一种端庄又不失风雅的姿势飞速用完了一碗热汤面,激出一身的汗,而后就着凉爽的夜风痛快洗了个澡,便枕着稀疏星光,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天边还泛着鱼肚白的时候,保母就蹑手蹑脚地上前,预备叫醒华滟。 月明宫上下都知,永安公主一向起床气就大,保母照看了她十几年,这才摸准了她的命脉。 等染着霞色的朝云铺陈开整片天空,凌雪已经熨烫好了公主今日要穿的衣裳,濯冰则接过小宫人递来的高柄大肚铜壶,往亮澄澄的铜盆里注入热水,再用冷水调和后送至内室。 保母将手巾浸入水盆里,拧干后动作轻柔地敷上床帐内熟睡的少女脸颊。 等那点热意散去,复又浸入温水里,重新拧干,然后抬起摆在薄被外的一只柔软莹白的手,用手巾缓慢地擦拭着手心、手背。 如是反复数次,这睡意昏沉的少女终于睁开了惺忪的眼睛:“姆妈,几点了?” 保母坐在床边,取出怀表瞧了瞧,柔声道:“三娘,七点钟了,该起了。” 华滟闭着眼,胡乱点了点头,向大床深处翻了个身,将自己埋入柔软的被褥中。 保母也不见怪,只一桩桩事吩咐下去,月明宫内外很快就秩序井然地动了起来。 约莫过了半刻钟功夫,华滟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此时她的眼底已一片清明,不见丝毫倦意。 凌雪捧着檀木托盘上前,连同两三名小宫人一起抖开柔软繁复的衣裙服侍公主更衣。等华滟从紫檀木大座屏后转出,濯冰带着一群女使,分别奉着手巾、梳篦、象牙栉、牙刷、痰盂、铜盆等物,依次上前侍奉公主盥漱。洗漱完毕,另一批女使带着西洋舶来的水晶镜、妆奁、胭脂盒、粉盒等物晋谒,公主叫起后即为她傅粉洁面、画眼描眉。 这两三波人,无一不进退有度,全程肃然无声,灵巧利落。 公主装扮完毕,早膳便刚好摆了上来。 热气腾腾的细料馉饳儿浮在奶白色的汤里,几粒翠绿的葱花伴着红油落入汤中,漾出微小的涟漪。这一道羊肉细馉饳儿是昨日华滟点名要吃的,膳房一早就起来揉面切肉包馉饳,下到沸水里滚上几遭,捞出后再浇上一大勺高汤,这滋味便是神仙也吃得。 另有麻腐鸡皮、广芥瓜、梅子姜、沙糖冰雪冷元子、群仙羹等四冷四热二面点二炖品,杯盘碗碟摆满了一张紫檀木圆桌。华滟用了半碗细料馉饳,稍稍挟了几筷子凉菜,便放了箸叫撤了。 保母看她吃得不多,上前心疼地劝道:“三娘,不多用些?可还要上一早上的课呢。” 华滟摆了摆手:“我去了。” 语罢,叫上濯冰带上书箱,乘上肩舆,施施然往凝晖殿去了。 到了凝晖殿,华沁和另外几名宗室女早已落座。趁着今日讲经的先生还未到,华滟赶忙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坐好。 华沁看到她来,一双眼睛欲言又止,似有话要和她说。只是还未开口,须发苍苍的老先生就颤巍巍地走了进来,随着书页翻动的窸窣声,先生干枯嘶哑的声音响了起来,盖过了华沁那细若蚊吶的低语,她只好作罢。 待到这本日的课讲完,老先生早已叫小太监服侍着回去了,其余几名宗女收拾好了文具,过来冲华滟福了福,便也依次归家了。只有华沁还坐在座位上。 华滟瞥了瞥,随口问道:“柔蕙,你是有话要和我说吗?” 只见华沁咬着唇,一脸犹豫地凑过来,期期艾艾地看着她:“那、那我就说了?” 华滟莞尔:“我们之间还有不能说的话吗?” 华沁是普通的宗室女出身,只是她才落草,父母便意外逝世,当年华滟的母亲骆皇后还在世,因缘巧合之下知道了她,瞧她小小年纪失了怙恃可怜,便把她抱进宫来收作了养女,封了柔蕙郡君。后来骆皇后身子日渐败落,六年前撒手人寰,这偌大的深宫,只有她与华滟,因着从小一起长大的缘故,还能亲近。 是故华滟由此一说。 华沁素来有些柔弱,此刻瞧她表情,变幻莫测,似仍在犹豫。 华滟也不催她,只是静静地坐着,慢吞吞地收拾着梨花木雕花书桌上的用具。将紫毫毛笔掭净了墨,在黄玛瑙秋叶式笔洗中慢慢漂开,然后搁在青玉潮水笔架上,再移开镇纸、吹干了墨迹,把字纸叠起来。 在纸张摩挲的沙沙声中,华沁朝她看过来,弱弱地问:“随波,昨、昨夜歇夏节,太子殿下是不是带你出宫了?” 华滟惊讶地偏头望了望:“你怎么知道的?” 华沁道:“侵晨我往凝晖殿来时,路过睿思殿,前头刚散了大朝会,我听见中书院的近侍在议论,前朝有御史官弹劾太子殿下‘夜叩宫门,视祖法而不韪’,还、还提到了你……”
第4章 来是空言去绝踪4 华滟脸上的笑渐渐隐没了,捏着纸张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她不无讽刺地嗤笑了一声:“这帮言官,要想参人倒真拿出点东西来,一日日尽盯着后宫,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宫里安了只眼睛。” “你还听到什么了?”华滟淡淡地问。 华沁怯怯地摇了摇头,咬着唇道:“没、没了,我只听到这么多,就被他们看到了……” 室内静得落针可闻。 在这片压抑的悄寂中,华滟脸上没有任何外露的情绪,她只是平静地坐在书桌前,沉静地筹思着目前的局势。 言官上书弹劾太子,必是受了以御史中丞陈献章为首的鸳湖派的指使,她虽暂时还不明了这些人是如何知晓昨夜之行的,但是她能肯定的是,此事必和麟趾宫奚贵妃有关。 当今天子年介而立,御极以来共生有四子三女。长女、次女均已出降,三女便是华滟了。而四位皇子中,嫡长子华潇是元后燕氏所诞,次子华湛是曲嫔所出,三皇子、四皇子均还年幼,三皇子生母是奚贵妃,四皇子生母是麟趾宫女使,母子俩一向依附奚妃过活。 而这大夏皇宫中人人都知道,奚贵妃能晋身到今日的位置,凭借的便是陈家的关系。 自从骆皇后因病逝世后,皇帝渐渐地迷上了寻道问仙。他一开始还只是时常招了道士入宫问道卜卦,后来逐渐不满于此,竟命人在皇宫中修了一座道观,甚至亲自开炉炼丹。而奚妃,便是陈家送进宫侍奉的坤道。 奚氏幼时是陈献章妻弟家的庶女,乃是其妻弟与花楼女子所出,向来不受主母的待见,故而从小就被寄养在道观。在皇帝大肆寻访天下名道时,被陈家趁机送入皇宫,在大内道观中服侍。入宫二月还俗,三月因孕受封美人,诞下三皇子后,破格封为皇妃,后因星象卜卦之象,擢封为贵妃。 可以说,伴随着奚贵妃一路擢升的,就是以陈氏为首的党派在前朝势力扩张的过程。 随着三皇子逐渐长大,眼看着已经站住了,不会再轻易夭折,奚贵妃的野心也日渐一日地膨胀了起来。 鸳湖派弹劾太子无视宫规、私自出行,无非就是想令太子名誉受损,揪住这点微小的过错,迫使皇帝再议立储之事。 可是,太子华潇能牢牢地坐稳这些年的位子,靠的可不止是皇帝的宠爱。华滟冷冷地想,在这帮人眼中,皇兄只是一个蛮胡女人生下的流着肮脏血脉的卑贱皇子,既不配入他们的眼,也无意去探寻这卑贱皇子的魄力与手腕。反正,迟早都是他们的垫脚石。 华滟讥诮地一笑。如若他们真这样想,那就可大错特错了。 “随波,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华沁忧心忡忡地问道。 华滟回过神来,随口安慰了她几句。 虽同是在宫闱里长大,她们也一直同吃同住,但华沁的性子几乎可以算是天真。此时听华滟解释了几句,一时蹙着的眉便放松了,开始兴高采烈地同她说起为天宁节准备的穿戴。 天宁节即是皇帝生日,定在每年的六月十五放假一日,以庆贺天子寿辰。 华滟一边倾耳听着,且时不时附和几句,另一边还有些心不在焉地在心里盘算着,等会儿就去求见大皇兄,同他商议此次弹劾的应对。 这时书斋门口有着宦官服色的人探头探脑,濯冰敏锐地发现了,当即喝道:“什么人!胆敢窥伺贵人!” 那人吓得立马跪了下来,接连磕了好几个头,哆嗦着声音道:“奴婢是崇政殿侍奉的张顺儿!不是旁人!” “等等。”华滟瞧他有些面熟,叫退了一旁准备上前擒拿的侍卫,“你是张胜全的徒弟?” “是、是,张公公正是奴婢师父。” 华滟一时无言。 张顺儿趴在地上诚惶诚惧地道:“陛下有口谕,请殿下移步崇政殿……” “父皇有令,怎么是你来?”华滟皱了皱眉。 眼看着这小太监吓得脸都白了,华滟暗自嘀咕了一声张胜全怎么选了这么个人做徒弟,便叫起了,“算了,你起来罢,我这便去。” “奴婢遵命。殿下,肩舆已备好了。”张顺儿从地上爬起来后,倒是恢复了几分条理的样子。 华滟漫应了一声,同华沁说了一句,便出了凝晖殿,登上了肩舆,往崇政殿去了。 这时日头已上了中天,火伞高张,直晒得人露在外面的肌肤火辣辣地疼。而皇宫里为避免窥伺又少见绿树,一路上几乎是顶着烈日前行。 纵使头顶有华盖遮蔽阳光,但到了崇政殿时,华滟依然热得透了一背的汗。 崇政殿是皇帝处理政务之地,即便皇帝近年来已不怎么视朝,但这所巍峨宫殿的碧瓦朱甍,依旧不改颜色,威严壮丽。 濯冰扶着华滟下了肩舆,殿内立刻有小宫人出来拜见,引着她去了偏殿。 因着殿内进阔幽深,殿里四角都点燃了高脚落地宫灯照明,灯火光华璀璨。小宫人们给她上了茶就束手退下了,边角黑漆落地大柱旁每隔几步就站着一个垂手侍立的宫女,雪白灯火下,连面容也是模糊的。 似这般的议政重地,殿内氛围又如此肃穆端静,若是常人来此,定会惴惴不安、心有惶悸。 但是华滟不会。从她小时,还被抱在怀里的时候,就常随着父皇出入此地,纵然这几年来得少了,但见陈设、宫人都还是旧模样老面孔,便也如在月明宫一样自在。 华滟坐在用紫檀木嵌象牙山水插屏隔出的空间后,等得有些无聊。她支起手撑着头偏靠在凭几上,端起粉彩仙鹤纹茶盅轻嗅了嗅,那芬芳茶汤还冒着白气,顿时热气上浮,熏得她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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