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 在场这三人都没注意到,那小兽似的孩子听到这个称谓,眼神闪了闪。 “哼!”莳花宫女烟儿悻悻地收回了手,从地上捡起方才被她扔掉了花篮,狠狠地剜了那孩子和粉衣宫女一眼,看也不看同伴,竟自顾自地走了。 烟儿的同伴匆匆朝她们欠了欠腰且作歉意,便也匆匆跟上了烟儿,朝石榴树的方向走去。 粉衣宫女还来不及松上一口气,低头看顾那孩子的情况,就听到前面一阵鼓乐喧哗,旋即有穿着锦衣的太监在前开路,后面是两对执着仪仗的宫女,再是捧着宝瓶、锦殿、痰盂、拂尘的一列列女使,其后还有抬着鸾仪的侍卫。 饶是粉衣宫女再不知事,也晓得这是贵人来了。 可是——她急忙退到路一旁跪下,不敢明目张胆地侧头看那个被她拦在身后的灰扑扑的小孩子——这小孩儿该怎么办呢?她小小年纪就被丢在这里,无人照应,只怕也入不了贵人的眼,倘若被贵人给发现了……她暗自打了个寒颤,她入宫虽不久,但听教引嬷嬷说过,这宫里啊,想要叫一人悄无声息消失的方子,多着呢。 鸾仪停下了。 有太监朗声叫道:“长公主玉驾——” 长公主! 粉衣宫女一时兴奋得双颊通红,她再也没有想到,按照自己这微末的宫女品级,竟能见到长公主! 只是没等到她开心几分,就见一个身影从她身后窜出,直直站到了鸾仪驾前,仰起一张黑痩的小脸,直直盯着重重珠帘后的那个人—— “姑姑。”这个灰扑扑的孩子轻轻地叫了一句。 只听得珠帘后那道身影“啊”了一声,随即,那清越的声音带着几分不可思议道:“你是,团团?”
第79章 麝香微度绣芙蓉4 华滟起先并不想去青陵台。 倘若不是因她服用芙蓉膏以治头疾, 而芙蓉膏寒凝在脾,须泡温泉药浴来解寒毒,她是着实不想再来这个伤心地。 如非寻遍上京城, 也没能找到一座符合条件的泉眼,她也不会在三伏天里千里迢迢来青陵台避暑,顺便缓解身上的寒毒。 行宫本就远离城镇,又靠近深山密林,远望满眼浓碧,间而夹杂几支山中晚发的繁花, 着实如铺锦列绣般一片旖旎。 华滟便想起她少时居住过行宫旁的一株老石榴来。 倥偬十几载岁月流水而过, 昔日她还是小小孩童时,与父母兄长来此赏玩,如今人事凋零, 竟只剩她一人, 尚能故地重游。 于是便吩咐鸾轿往旧宫行去。 没承想,竟遇到此事! 华滟是又惊又怒, 不过眼风一扫,她就从这脏兮兮的孩子脸上看出了与皇兄相似的眉眼。 再细看面相身形,分明就是嫂嫂在世时亲带在身边的东宫大郡主!乳名叫团团的那个女娃儿。 只不过,青陵台惊变那夜, 她的生母欲刺太子不成反被反杀,养母啼血而死, 父亲身受重伤, 而华滟这个姑姑, 也昏迷不醒, 怕是没人能照拂到她。 华滟清醒后,一时也没想到还有这个侄女, 只以为团团身为太子长女,又有郡主的封号,哪怕宫禁大乱,也不会有人胆敢冒犯天潢贵胄…… 但此时此刻,望着那孩子瘦极单薄的身量,华滟一时窒息。 她闭了闭目,再睁开时,眼底精光四射。 “把人全都带下去!本宫亲自审问!” …… …… …… “殿下。” 濯冰牵着被洗刷干净的孩子走了进来,轻声叫到。 华滟从思量中惊醒,侧首看到她,简单道:“来,到姑姑这里来。” 团团便怯生生地向前迈了一步,小心翼翼地伏到华滟的膝头。 华滟伸手拂过她干草般枯黄的头发,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以后,你就跟着姑姑,可好?” 这般的柔声细语反复询问,也只得了那孩子深伏在华滟膝头的一句颤若寒蝉的一个字。 ——好。 得了团团这一句应允,华滟终于放下了一口气。 这几日来,她递信回宫,又遣人将那几个女使嬷嬷全都捉起来审问过,才得知一个令她目眦尽裂的消息。 原来,自两年前宫变后,太子妃贺仙蕙逝世,白侧妃亦死,这孩子的养娘护着她从混乱四起的野燹中逃了出去,却不幸被乱箭射中了心口,只来得及将她塞给一个路过的女使,就没了生息。 那女使见行宫火光四起,到处都是刀光剑影,早吓得一心只想趁机溜走,这时莫名怀里被塞了一个孩子,纵使孩子穿得再荣华富贵,一看就知身份不俗,此时也只满心烦躁。她咬了咬牙,抱着团团走了一会儿,终是抱不住了。团团那时五六岁,生的好太子妃也养得好,白白胖胖颇为沉手,于是这女使便跌跌撞撞地半拉半扯着她往早已废弃的冷宫方向走,胡乱寻了间破败的屋子便将她放了进去。 然后,循着月色偷摸走了她身上琳琅的金玉首饰,拿条旧床单一卷,趁乱逃走了。 那女使走时还心想,我也不算辜负了那托付之人,那老婆子只说要我带那孩子去个安全的地方,这鬼地方虽说偏了点,倒是十分安全。 至于腰侧满满一包沉甸甸的金玉,她心安理得地想,就当做是她走这一趟的赏钱! 于是团团小小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漆黑的冷宫里醒来,身上全无半点身份证物。饶是她大哭引来了几个小宫人,却也说不清自己是谁,家在哪里。 她便无名无分地在行宫一隅过活了两年。 东宫众人不见了小郡主和养娘,四处打探过也无人知晓她们下落,加之小郡主生母嫡母皆去了,太子又在昏迷中,便只当郡主不幸罹难,报上去勾了玉牒名字,算作夭亡。 华滟回宫时也问过这个侄女的下落,下人来报说是郡主已然夭折,她怔忪一会儿,哭过一场,替她立了牌位置于太子妃之旁,日日进了香火,也算姑侄一场的情分。 哪知,小郡主根本没死! 团团趴在华滟膝头昏昏沉沉睡过去了,犹如小动物一般,蜷缩成一团,干枯的小手还紧紧揪着华滟衣裳一角。 濯冰低声道:“郡主这是怕您丢下她呢。” 华滟微愣。 膝上那孩子忽得抽搐起来,华滟忙掰过她的脸一看,却见团团巴掌一张小脸上满是晶莹的泪水——是在无声地哭泣,饶是在睡梦中,也是泣涕如雨。 看得华滟也潸然泪下。 隆和九年骆皇后头七夜,天际一点寒星如灯,照她孤身提灯一路向停灵殿行去。 夜半昏梦惊醒,她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是没有母亲的了!想通的那一瞬间,痛心入骨。 她惙怛伤悴地披了衣,踉踉跄跄地奔了出去,满心只是怆然,眼见清风朗夜、红墙金瓦一片繁华,只是天大地大,她没了母亲,便再无一处安身之所了! 嬷嬷起夜时没见到她,急忙忙惊醒半座宫城!最后是太子妃揽了件斗篷,从身后慢慢走来,将那一领白狐毛的披风罩在她身上。虽无言语,但太子妃臂弯的暖意,叫她扑进她怀中痛哭一场。长嫂如母,当如是。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她好不容易寻回了长嫂视若掌珠的孩子,定会教她往后余生,都安然无恙。 华滟拍了拍怀里孩子的背,抱她起来往寝殿走去,自言自语道:“也该给你起个名字了,待回了京,总不好‘团团’‘郡主’地叫吧……” * 暮春时节,骤雨初歇,檐下悬挂的风马随着细篾竹帘起伏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雀蓝听到动静,赶忙放下手里的香炉,走到支摘窗前拉动着秋香绿的细绳,升起一片片的卷帘。 透过窗前几枝斜探出来的海棠花枝,隐约可见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正缓步走来。 雀蓝笑了一笑,走了两步上前帮忙打起了帘子,冲来人含笑呵腰:“素商。” 素商生得单薄,纵使暮春气暖也仍要裹着一袭披风,雪青色宝相花纹下两侧肩膀突兀地支棱出来,雪白的翻毛领衬着她巴掌大的小脸,连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都明晰可见,愈发显得人如弱柳不胜衣。 雀蓝接过她手里的篮子,笑道:“您今日来得早,殿下午睡刚刚起身呢。” 素商歪过头乖巧地笑了笑,细声细气地说:“先生下课早,我左右无事便提前熬了药。” 她从披风下慢慢伸出手来,任由女使鱼贯上前解了衣裳配饰鞋子又端来温水给她净手,兀自站在那里无端有种岿然不动的样子。 待到一切调停,素商怀里已抱了个暖烘烘的手炉子,脚下套了双软和的锦鞋——这都是因为她体弱气虚而备着的。 素商的面上慢慢浮起一点血色,人瞧着总算没有先前那种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了,便端了重新热过的药汤,往宫阙深处走去。 行到檀木雕花落地罩前,素商停了脚步,恭敬地喊:“姑姑。” “啊,旻儿来了……” 只听得一道清越嗓音和着风铎响起,带着点鼻音懒洋洋地开口,随即幔帐里探出一双欺霜赛雪的皓腕,然后反手撩起了低垂的纱幔。濯冰不知何时出现在床边,扯了一旁的弯尾银鲤帐钩把纱帘挽了起来。 “姑姑,您今日该用药了。”素商取了药汤亲手侍奉上前。 华滟皱眉瞧一眼那黑乎乎的汤汁,小声抱怨了几句,最终还是捏着鼻子仰头灌了下去。 舌根处苦味鲜明犹存,眼前忽然伸过一只小巧的手,摊开的手掌里是一颗黄澄澄的蜜杏。 华滟微怔,抬头看到侄女笑眯眯地望着她道:“这是我亲手做的腌杏子,姑姑尝尝,可甜啦。” 华滟知道这是自己畏惧药苦被眼前这小小少女瞧了出来,奈何药是每日都要喝的,却体贴地另寻了个由头将蜜饯递过来,好叫她不坠了长公主的威风。 于是不由笑了起来,拈了那杏子入口,果然甘甜如蜜,很快就压下了先头苦到作呕的味道。 既用过了药汤,华滟便要起身更衣,去见候在外厅书房里的幕僚——自从驸马温齐正式受封摄政王、她长居公主府后,便有数不清的清客幕僚乃至落魄书生争相恳求觐见,就是期盼能如九江向昂之一般,得公主亲口引荐入朝,登阁拜相也不在话下。 华滟虽厌烦这些如苍蝇般追名逐利的人,却也不得不承认,以大夏如今国势,再想通过举业取士,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今大夏国土中,长城以北尽数沦陷,西南苗夷暴动,东南倭寇叩边,中原腹地时有流民起义,北疆……就更不必说。 昔日太.祖皇帝改科举为五年一届,同时颁下旨意不许随意开加恩科,本意是想沙里淘金激浊扬清,其中也不乏前朝末期世家子弟、名商大贾借随意开加恩科谋求官身,以至于冗官庸官塞满朝堂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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