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黎民百姓而言,天潢贵胄间的倾轧谋算,自是如那些华美的宫殿一般,是高高悬浮于天际的,从来都不关乎地上的生民。他们在意的,是一年的饭食、徭役…… 那些,曾经是皇兄在意关怀的事啊。可如今他不理朝政也不管俗务,一有时间就扑在丹青上,一画就是好几天,直到身体受不了才停歇。华滟曾见过小太监拿给她看的画,那画上一颦一笑,一衫一钗,分明都是已逝世的先太子妃贺仙蕙的身影。华滟长叹一声,命人收了画作,从此以后,不再催皇帝上朝理事了。 华滟几乎已回想不起来,当初并辔驰骋在这长街上时,皇兄飞扬的神采。 明明才几年而已,离她却远得仿佛前世一般。 车帘落下,将红尘凡世分隔开来。 华滟回过头,看向出现在车厢里的黑衣人,她微微点头。 那人敛首,无声地朝她拱手行礼。 “怎么样?查到什么吗?” “禀殿下,坤七和坎九各带了一队人马南下。刚接到信鸽传书,他们已到了淮安,正准备入江南道。” “好。告诉他们,小心为上。” “是!” 黑衣人又行礼,转瞬之间便如来时一般消失不见了。 长公主府的马车飞快地驶过朱雀大道,车辕前的车夫浑然不觉有人出入过马车。 华滟移开双目,从车帘飘动的缝隙里,长公主府近在眼前了。 濯冰上前扶了她下车入府。 行走间华滟漫不经心地拂了拂衣袖,偏头靠向濯冰,轻声道:“缇卫那边,你仔细盯着,一有消息传来立刻告知我。” 濯冰点头:“是。丁承悦那里,还要拘着他吗?” 华滟略一思量,道:“放了吧,再问他也问不出什么来了……”话音一顿,她诧异地看向长廊那头正走过来的顾采文,“顾先生今日怎么来了府上?” 顾采文含笑拱手一礼,风度翩翩地侧身让了通道,也不回答她的问题,只笑道:“殿下您前去便知了。” 华滟半惊半疑,走了没多久就闻到一股霸道的香味,直冲口鼻。华滟几乎立刻就感觉到了饥饿。 抬头一看,桂花树下正支了一个炉子正在烤肉,而那炉前的身影,恰恰是她最熟悉的那个人。 仿佛是感应到她回来了,他抬头冲她一笑,青衫磊落,碧眸如水,一笑粲然。
第83章 刘郎已恨蓬山远3 庭院中临时搭好的土炉上, 烤肉滋滋冒着香气,油脂的香味混着边城特有的佐料香,大肆蔓延开来。叫人闻了就不觉口齿生津。 华滟惊讶地瞪大双眼。 她身为皇室公主, 打落地起就是金莼玉粒地养大,不管是年幼孩童时还是少女时期,她就没吃过几次外食。便是出嫁前的几次微服出宫,那也是在上京有名的酒楼里用餐,从来没有过这样的…… 华滟皱起了眉,视线从温齐衣摆沾染的炭灰移动到他手里正翻动着烤肉的筷子上, 最后停到了他的脸上。 “你的脸上……是不是沾上了什么东西?”华滟犹豫着开口, 指了指他的下巴。 温齐一怔,随着她的话抬手一抹,果然见拇指上多了一点红色的酱料, 他笑了起来:“放料的时候不小心弄脏了。” 华滟不意他的语气如此熟稔, 就像现在在长公主府花园里架炉烤肉的人不是他一样。 连跟着她身边的濯冰和一众侍女都惊讶极了。 那引她来此的顾采文却摇动着扇子,不知何时不见了。 “快来坐, 一会儿这羊肉就熟了。”温齐朝她招呼。 华滟怔怔地,一时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一时嗅着那扑鼻的肉香又觉得眼前这人不是她认识的夫君。 晨起出门前,两人分明还闹了些不愉快, 怎的傍晚家来时,她这夫君竟好似换了个人似的? 温齐脸上的笑容十分明朗热烈, 华滟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坐到他搬出来的一张圆墩上。 “嘶——”冒着热气的肉排被切成棋子大小的小块, 撒上孜然香料, 在小碟里被充分地翻滚裹匀佐料后塞进了她手里。 温齐正背对着她蹲在那炉子前鼓捣着什么,青衫下摆被掖进了腰带里, 头也不回:“快些尝尝,我好久没有烤过肉了,不知道这手艺有没有退步……” 华滟恍如梦中,也不知道温齐在搞什么名堂,木然地用他塞进来的一双筷子挟了一小块肉放入口中,因那烤肉还冒着沸然的热气,她只小小咬了一口。 咀嚼了没两下,下一秒她就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口中的肉排肉汁丰沛,油脂充分地融入到了肉质纹理之间,嫩得仿佛入口即化,而芳香浓烈的佐料恰到好处地给这烤肉增添了风味,入口更为醇厚肥美。 “怎么样?味道还行吗?” 温齐另端了一碟子分好的烤肉,在她身边坐下,笑眯眯地看她吃。 月上中天。 身边人不知何时退下了,这偌大庭院中,只有他们两人。 华滟咽下一块烤肉,转头看向他,犹豫问道:“齐哥,你怎么想到这——烤肉?” 温齐却笑而不语,趁她又回头的时候叉了一块喂进她口里。 “你、唔——” 待华滟有些气急败坏地嚼着口中多出来的食物时,温齐抬手往炉膛泼了一杯茶水,“嘶啦”一声那火就灭了,余下暗暗发红的余烬。 只听他声音轻快道:“今天接了周弟的信,还有他捎来的边境黄羊,那黄羊肉是新宰的最是新鲜不过,我就讨了一只来。我这烤肉的手艺快十年没有练过了,怎么样?味道还成吧?” 他偏过脸来,一只手肘撑在膝头上,一只手端着碟子,见她口中食物咽下去了就适时地抬起到她面前方便她夹取。俊美面容上,眼眸弯弯,含着十分的笑意,只专注地看她一人。 明明是夏末时候了,迟暮时分也有了寒露,但那一膛柴禾余烬幽幽散发着热量,连同身边人专心一意的瞩目,竟叫华滟挨着他的半边身子火热无比,背上生了细密的汗。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神色复杂:“你这是何必?堂堂摄政王、胤国公,竟亲手做炙,说出去旁人怎么想……” 一根手指竖起抵在她唇前。 “我才不管旁人怎么想,我只在乎你的想法——”温齐决然又温柔地说道。 他说:“对不起。” 他说:“随波,昨天、还有今天,都是我不好,我要向你赔罪道歉。” 他低下头,眼眸里闪动着她从未见过的光彩,那样专注又温柔地看着她,光只是看着,便叫她手脚发软。
第84章 刘郎已恨蓬山远4 月影朦胧, 淡淡的薄光透过冰裂纹窗櫊落了下来,被垂至地上的帘幔搅出一圈圈的涟漪。 恍若随风动的鹅黄绸子。 床角的两枚青玉鱼钩下,轻喘娇嗔循着热腾的汗气, 在床帐扑闪间透了出来。 门口守夜的小丫鬟正打着盹,冷不丁被那极轻极细的声息惊醒了,在浓浓夜色里红了脸颊。 传过两次热水后,华滟已是累极,然而仍是睡不着。 她整个人被温齐侧抱在怀里,肩头上便是他均匀的呼吸。她忽得转过身, 用手指虚空点着, 细细描摹他的容貌。 眼前这个人,这睡在她身边的枕边人,她真的懂他的心思吗?这五年来他并不是时时刻刻陪伴在身旁, 每逢换防之日, 她总要早早命人驾车去令瑛山,登高望远, 好第一时间能望见他归来的身影。 然而,然而。 那些微小的细节,便如枕席之下洒落的珍珠,初初看不出什么来, 待到真身躺下,才觉处处有佯。 ——至近至远东西, 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 至亲至疏夫妻。 华滟少年读书时, 也曾读过高宗这首小诗, 当时她是什么反应?好像微微一哂,转头对华沁说:“倘若我要成婚, 我绝不要做那至疏夫妻!我要觅的良人,也绝不会像世间庸俗男子一般!” 时移世变,当时言笑晏晏伴她身旁发华沁早已烟消玉损,而她觅得的良人,真是良人吗?为何他不早说要将侄儿接来?为何他不对她言明江南变故? 华滟眼皮似有千钧重,渐渐地,那纤细的眼睫支撑不住了,重重地砸下。 远远的梆子声在静谧的夜里荡漾入她耳中。 下一瞬,她脑颅之中似有利刃刺入,不停地搅动!华滟在压抑到极致的沙哑的尖叫声中跌倒床底,眼前一片空白,等到无数双手前来扶她时,她才迟缓地明白,原来那声音,是她自己发出的。 一张厚重的带着温度的褥子将她紧紧包裹起来,牢牢捆住她的手脚,她动弹不得,然而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尖锐刺痛叫她无法正常呼吸,大喘息间,眼前黑漆视野逐渐褪去,她哆嗦了一下,一抬眼看到摆在拔步床侧面的黑檀斗柜。 那是她的嫁妆。 皇家工匠耗时十年打出的一整套紫檀家具,鬼工输大巧,神力逞奇才。木理雕龙制,梁文紫凤裁。那凤凰的喙角似乎还泛着清漆的油光,兀自昂首立着。 痛。 太痛了! 浑浑噩噩,周遭声音嘈杂,一盏又一盏灯点亮,晃得她有点头晕。 在烛火跳动的瞬间,在头颅里利刃搅动的间隙,她微眯了眼,猛然一挣,扑向那昂立的凤首!一撞! 有温热的液体循着她的脸颊滑落,终于,在她头颅里叫嚣着狂谑着舞动着的那股力量,冲了出去。 她终于感到一丝丝的宁静。 好吵啊,是谁在吵?简直吵死了! 她闭了闭眼,眼前是一张惨白的面容,华滟恍惚间想起来,母后去的那年,她偷偷跑到水陆大会上见到的纸扎,那些没有生息的人形,也都有这样一张惨白的脸。 天边淡淡泛起鱼肚白。 御医从房里出来时,温齐手上的伤口刚刚包扎好。 他眉眼本就深邃,如今脸上失了血色,愈发惨淡,连唇色都是黯淡的,说话时都在发抖:“殿下……怎样了?” 御医也算是看着华滟长大的,发须已白,熬了一夜他的脸色也不见好。听到温齐问话,他叹气:“睡下了。” 只字不提病情。 温齐不是不懂。他的身形立刻晃了一晃,唬得下人们纷纷伸手来扶他。 如今这府中主人已经倒了一个,可千万不能再倒一个了。 御医年纪姑且能做他祖父了,瞧着温齐这般模样甚是可怜,眼神落在他垂下的袖上,那才包扎好的一截白纱上又有殷红血珠渗出。他摇摇头,示意温齐坐下,吩咐小童开了药箱,重新取出金疮药给他包扎:“王爷手上这伤也需得重视起来,殿下那一撞力道可不小,您这手也是凡胎肉掌,这挡了一下也不是金刚不坏之身。殿下的病是老样子了,用上药了好好养上一段日子便可好转,但您这伤可是实实在在的,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您不说养上一百天,便是您也不想等殿下醒来时见到您伤口未愈如此严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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