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今日……殿下竟是不怕雷了吗?濯冰在心里嘀咕着,忙去接手华滟握着的灯台。 凌雪试探着问了一句:“殿下……大安了?” 华滟原本稳稳当当往下走的步子一顿。 仿佛是应着这句问话,三人耳边又降下一道天崩地裂似的雷鸣。 濯冰当即丢了个眼神给凌雪,可话已出口,既不能塞回口中,也不能把华滟的耳朵给堵上,濯冰只好祈祷着华滟这回的反应能小些。 似乎是她的祈祷奏了效,华滟只是顿了顿,便很回过神来,却没有再提雷声,而是微微蹙了眉,问她们:“这般大的雨,我们等会儿怎么回宫?” 濯冰这回赶在了凌雪前面,忙道:“宫里派了马车来接。” 华滟颔首,挺拔肩背走在了她们前面。那青色官服上的暗纹,在濯冰举着的灯台烛光照耀下,流转勾勒出数丛翠竹,如同这衣裳包裹下年轻鲜活的少女,顽强且坚韧。 濯冰在心里为小主人叹息,若是华滟克服了怕雷这一弱点,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可是在濯冰等人看不见的地方,华滟原本古井无澜的眸子里,泛起了微末的漪澜。 她拧着眉心,在脑海中回想着方才那一幕幕剪影般的画面。 起先是她望见了有如萤火般的灯笼,而后探头去看,看到一白衣士子挑灯前行,那人觉察到了她的目光,反身搜寻,她躲在了雕花窗棂后,再然后……便是濯冰和凌雪听见雷霆声,上楼来寻她。 她竟怔忪了。天边滚过的彻耳雷鸣,在她听来竟也如烦雨蝉鸣般的背景音,她目光集中瞩目的,唯晦暗雨幕中,那一袭恍若流动着微光的白衣而已——犹如此方明月。 主仆相携着下了楼,淇奥不知去了哪,一楼空无一人。 车轮辚辚停在兰台前。穿着油衣的内侍跳下车辕来,搬出脚凳,华滟顶着濯冰撑着伞,踏上脚凳稳稳地坐进了车内。 回到了月明宫,保母上前打发华滟去沐浴更衣,用热水洗去一身寒意。 第二日仍在下雨。 雨天道路泥泞,不便出门,华滟便懒洋洋地倚在美人榻上,看庭前雨珠串连成线滴落,看风雨摧残了半庭梨花。 午后尚衣局送来了制好的衣裳,华滟叫人抖开看了,全是按照她的身量裁制的男装。有直缀、贴里、道袍,因着永安公主并无指定的样式,尚衣局按照如今风行的款式通做了一套,甚至还有一件石蜜色的骑装。 华滟看过一遍,叫濯冰熨好收起来。濯冰摸了摸料子,突然“咦”了一声,这些衣裳的肩膀处全都用棉布厚厚缝了好几层,从外面看不出来,但是穿在身上时,能叫肩膀宽上几分。 华滟不觉露出一点笑来,吩咐道:“赏。” 尚衣局来人便喜得跪下去不停地谢恩。 华滟忽然来了兴致,一件件比对过去,指了其中一件薄霁色绣忍冬花的直缀:“这件挂起来,明儿就穿这个。” 华滟一早便按照上衙的时辰起来了,这回不用保母来喊,她便自个穿好了衣裳,亲自描画过眉眼、嘴唇,又命了善使粉黛的女使来,给她脸颊和脖子处拍了一层黄粉,叫她看上去不那么打眼。 用完早膳,这回不要濯冰和凌雪跟着了,太子妃亲自选出送来的一个机灵的小太监服侍着华滟登了马车,一路经过了重重宫门,往兰台去了。 都说一回生、二回熟。华滟这次便真的熟门熟路的和淇奥打过招呼,问过了兰台令正使华谧今日依旧不来,她就背着手哼着小调儿上楼了。 倒叫淇奥很是惊奇地挠了挠头,这位副使大人,较之上回来时,活泼不少呢。 华滟到三楼,寻了前日她看过的那套书,取了第二卷 出来,照样坐到前日坐过的窗边桌下,认真地看起书来。 大夏皇宫虽亦给公主讲学,但讲师不是太老就是太嫩,要么是站都站不稳的老学究,要么是嘴上毛都没长齐的小年轻,自然授课的水平远不如皇子那边。毕竟,公主迟早都是要嫁出去的,况且,女子无才便是德。 可华滟不这样想。她自小开蒙,是皇帝抱在怀里握着笔一横一竖地教的,骆皇后亲授四书。有了这样的引路人,她根本就看不上宫内专门给宗室女讲的那些女德、女训。 只是之前身处深宫,倒也无法可解。 如今既然有了这样一座藏书楼可以自由翻看,她便如干涸了数日的稻禾遇到甘霖一般,疯狂地汲取着书卷中的知识。 只恨时间太少。 到了饭时,小太监提醒她该用饭了,华滟正想随口打发了,便见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不停地磕头,大有华滟不用饭他就不起来的趋势。 华滟无奈,想起这人是太子妃赐下的,不好推却,只能推了手边书卷,下楼预备去用饭。 淇奥勤勤恳恳地掸完了灰,这会儿正坐在书架旁握着一卷书专心致志地读书。华滟问他午膳用什么,只见他从身侧口袋里取出一只大包子扬了扬,示意这便是他的午膳。 华滟一时无语,默默地出了大门。 流霜河对岸依旧是一番繁华熙攘的景象,华滟望着在微风中飘扬的各色彩旌,忽然起了兴致:“就去会仙楼吧!” 不知道是临仙桥得名于会仙楼,而是会仙楼得名于临仙桥,总之,这一楼一桥伫立在流霜河畔,已不知有多少年了,早就成了此方招牌之一。 因正值午时,边上瓦市对岸国子监都有人来,会仙楼生意极为红火。 华滟才迈过门槛,便有过卖满脸堆笑地迎上来:“贵客是吃酒还是用饭呐?” 华滟答是用饭,过卖“嗐”了一声,道了声不巧:“今儿楼上阁子已经坐满了,烦请贵客屈尊散座。”这是瞧她衣裳华贵,像是大户人家的子弟才特意解释了一番。 华滟倒也不挑,便点了点头,随着过卖穿过一众用饭的客人,沿着走道到了一张临河的桌子旁坐下。 她出来时虽刻意装扮了一番,但举手投足间的清贵,自小养出来满身的风华气度,以及身后跟着行止合宜的小厮,无一不彰显着四个亮闪闪的大字“千金之子”。叫过卖提着心吊着胆,特特将这位贵客安排到了一处清净角落,生怕有人冲撞了他,落下什么不好来。 华滟听这过卖口齿伶俐地报过一遍菜名,又仔细询问了如今时兴的吃点,最后点了一道水晶鱼脍、一道三脆羹、一道莲花鸭签、一叠芝麻胡饼。过卖用炭笔在红纸上一一记下,还盛情推荐了如今会仙楼最为肥鲜的菜色:洗手蟹。 如今虽还未到吃螃蟹的时令,但见过卖如此殷勤吆喝,华滟哑然失笑,还是抬指在桌面上敲了敲,算是应下了。 过卖当即喜笑颜开地收了红纸,连连朝她做了几个揖,然后就如活鱼入水般,脚底一抹,便隐入了人群不见了。 华滟倚在绿漆的长阑干上,偏头看流霜河上舟船竞渡,两岸垂柳如绿烟萦绕,而其间间植的粉桃白杏,便如红云笼罩在行人头顶,鸟雀啁啾,好一番盛世美景。 会仙楼内的客人慢慢多了起来,喧闹之声渐渐繁杂,华滟回头望了望,只见她来时还有几处空隙的大厅,此刻都已被黑压压的人群填满了。 这家酒楼生意可真好。华滟如是感慨了一番,便接过小厮倒的紫苏熟水慢慢饮了起来。 “这位贵客……” 华滟抬头看到过卖满脸为难地站在她桌前,满脸恂然地低声下气问道:“不知您愿意拼桌吗?”
第12章 来是空言去绝踪12 过卖指了指身侧两名穿着青衣作文士打扮的男子:“这二位是国子监学生,店里实在是没有座位了……不知您可愿意让半张桌?” 华滟慢慢饮完一杯紫苏熟水,这才仰脸看过去,这一眼瞟过,当即惊讶道:“白又青白公子?” 二人中身量更瘦弱些的那个闻言抬起头来,颇有些意外。等他看清华滟的面容,整张脸顿时“呼”一声从脸红到了脖子根,结结巴巴道:“燕、燕小公子?” 过卖瞄了瞄一站一坐的两个人,善解人意地笑道:“原来几位贵客都互相认识啊!这下岂不更好了,小的去为客人再取两副餐具来,客人且坐!”他把白毛巾往肩上一搭,便迅速地溜走了。 华滟下意识地出声喊他,才吐了一个音节出来,便望见白又青一脸尴尬地站在那里。 她竟忘了这要来拼桌的,尚且算是她的熟人。 华滟一边腹诽着跑堂过卖跟裹了油的泥鳅似的,滑不溜手,一边扮出几分客气的笑来,起身迎道:“白兄请入座。”想她堂堂永安公主,在人前谁不称她一句礼仪周到,没成想到了宫外,竟被一名小小的过卖哄过去了,她不禁生出些懊悔。 白又青很是激动,华滟与他说话时,那脑袋上简直能冒白烟了。他一边痴痴凝视着华滟,一边下意识地随着华滟的动作上前来,一时不察,脚下被凳脚绊倒,眼看着就要失了重心朝华滟跌去,他的背后突然探出一只手来,准确而迅速地抓住了白又青的衣领,将他往后带了一带,减缓了他前倾的速度。 白又青惊魂未定,扶住了桌子借力站稳了,回头对那出手的人道谢:“方才真是……多亏齐兄出手相助。” 那人开口了,语调温煦轻缓,和他疾如雷电的敏捷反应相比,很有些从容的味道,听到人耳朵里,竟十分宁晏。 他轻声地笑,低低的带着胸腔震动的余韵:“无碍。” 也正是此刻,华滟才恍然发觉,这人的存在。 从他进来时匆匆扫了一眼,而后他一直不声不吭,华滟竟没看到他似的,将他当做了一旁的屏风,或是边几上的清供瓶花,总之,就是背景一般毫不起眼。 华滟背上陡然生出一片细汗。以她的灵觉,应当不会如此! 她暗暗吸了一口气,抬眼望去。 面前是一个身量颀长的青年男子,虽也穿着青衣,但样式并不是国子监制式的青色直缀,更像是改过的劲装,只是颜色实在相似,也无外乎过卖会将这人错认成与白又青一般的国子监学生。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这青年男子微微低头,朝她看了过来。 华滟触及他的视线,微微一怔。 这人……打眼望去,相较于他出色的身手与那份特别的气质,容貌倒是平平。皮肤黝黑,一对长眉浓得发黑,鬓角毛发旺盛,大有一直连到胡须处的趋势,倘若仅是如此,那倒不过是平凡,可他唇下的一点黑痣位置生得极为讨厌,颇似媒婆痣,叫人看了便觉不喜。 唯有一双乌沉沉的眼睛,眼瞳黢黑带了几分钢蓝,此刻清楚地映出了华滟的身影。 “燕小公子,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齐曜齐望尧。”白又青欢快的声线突然插了进来,他摇头晃脑,看起来甚为欢喜,“齐兄,这位便是我时常同你提起的,燕子澄燕兄的弟弟,燕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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