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淮序不曾掩饰眼底的厌恶与不耐,合上了手里的族谱,靠上椅背,不紧不慢道:“你们下去吧,此事我自有定断。” 完全是官腔的口吻,叫谢老二那些以长辈自居的人听来十分不舒服,却又不敢表现出来,只能讪讪退了。 宝儿抱着小舟的功课一口气跑了很远,像是逃离一般,直到跑到没人的地方,憋着的眼泪才夺眶而出。 刚刚二叔他们的话她都听到了,谢淮序厌恶的模样她也看在了眼里,谢淮序一定会同意他们的建议,把她阿娘的牌位移出来,不再受谢家香火的供奉,想到此,她哭得有些不受控制,正巧被来看她的沈彦希见了个正着。 “宝儿,发生什么事了?”沈彦希一脸紧张担心地抓住宝儿的肩。 宝儿泪眼婆娑看清眼前的人,顿时见到亲人的感觉,哭将出来:“彦希,我娘要变成孤魂野鬼了......” 宝儿本就长得软软糯糯的,此时一哭,真是叫人心都碎了,沈彦希顿时冲动之下只想将她抱在怀里细声安慰,但理智终究告诉他,他们之间还没到那一步。 他只能扶着宝儿坐在石头上,问清缘由。 宝儿抽抽搭搭地说了,一股悲伤涌上心头,她想起小时候阿爹带她们回谢府,她第一次见到了谢淮序,十六岁的谢淮序已经身姿颀长,正在柳树下习字。 微风吹拂着他的衣摆,毛笔在他手中行云流水般的姿态,微微皱眉不悦间也丝毫不影响他的俊逸灵秀。 七岁的宝儿看得痴了,这就是阿娘说得神仙似的哥哥,以后也是她的哥哥了。 宝儿开心极了,兴冲冲拿着手里最爱的糖果跑去,娇娇递到谢淮序跟前:“哥哥吃糖。” 她粉雕玉琢的,没人不喜欢她,以后哥哥也会很宠爱她。 可是谢淮序看了她一眼,那时她还不懂他眼神的意思,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厌恶,深深的厌恶。 “走开。” 谢淮序丢了笔,转身就走,宝儿不气馁,白皙的小手揪住了他的衣袖:“很甜的,哥哥尝尝。” “拿开你的脏手!”谢淮序愤力甩开了她的手。 她很小只,立刻就被摔落跌坐在地,也因为个头小,摔下来也不觉得特别疼,加上她被吓到了,惊到了,都忘了哭,圆圆星眸怔怔地瞧着他。 谢淮序也紧紧盯着她,好像比刚刚更加烦躁了,握紧的小拳拳没有去扶她,转身就走了。 后来宝儿觉得哥哥生气,可能是因为她的手脏,其实她的手不脏,但是再见他时,她总是会洗得干干净净的,再抹些香露,奈何哥哥还是不喜欢。 她那时候小,不明白谢淮序的不喜欢,并不是因为她的手脏。 只是单纯厌恶罢了,所以现在他要把阿娘踢出去…… “你别担心,若是纵横考虑,谢侯爷未必会将你阿娘的牌位移出家祠。” 沈彦希郑重稳定的话拉回了宝儿悲伤的回忆,她眨了眨水润的眼睛:“真的吗?” 话是这样问,但是她很相信沈彦希的话,因为他很聪明的,是凤凰城最聪明的秀才。 他虽然才二十岁,可比实际年龄沉稳许多,让宝儿很安心。 “对了,你的乡试怎样了?”宝儿这才擦了擦眼泪,关心起他来。 沈彦希语气放松:“过两天就放榜了。” 宝儿笑盈盈道:“那以后你就是举人大老爷了。” 沈彦希被她逗笑了:“什么大老爷!都把我叫老了!” 他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发顶,宝儿天真地笑着,沈彦希不禁就有些苦涩,此时,他是希望他的举动能引起宝儿的羞涩..... 罢了,她还什么都不懂,也好。 不远处的假山旁,谢淮序冷然而立,深邃的瞳孔中浮上薄薄的凉意。 “那人是谁?”他语气中极尽淡然。 身旁的珍珠妈妈恍然道:“他呀,不就是隔壁街沈家的哥儿,小时候和宝姑娘关系很好。” 这个人谢淮序有印象,在丧礼上,他也蹲在了叶宝儿面前。 “他经常进府?” 珍珠妈妈听不出他语气里的异常,以为他只是随意问问:“隔三差五吧,宝姑娘小时候不爱出府,他总是会捎些小玩意来给姑娘解闷,陪姑娘说说话。” 都是小时候就开始的习惯,珍珠妈妈他们看着他们长大,都已经习惯成自然了。 谢淮序的幽光暼了过来:“谢府的规矩何时如此松懈了?” 珍珠妈妈一凛,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立刻道:“大少爷说的是,如今姑娘大了,是不大好和别的男子有过于频繁的接触。” 都怪她还一直把宝儿当小孩子看待,才疏忽了。 谢淮序脸色稍霁,转身欲走,却又站住了脚,淡然道:“以后若再如此,恐污了谢家名声。” 珍珠妈妈眸色一变,黯然应下了。 这话她自然不会去宝儿面前说,只是叮嘱了门房,日后再不让沈家少爷进府。 *** 宝儿昨日没心情,第二日才重新抱着小舟的课业去找谢淮序,这件事她倒是可以让下人去,可是荷花比她还不争气,一见到谢淮序就说不出话来,若是到时谢淮序问些小舟课业上的事,她磕磕巴巴答不上来,反倒惹谢淮序生气。 只是宝儿因为昨天听到的事,不大想见到谢淮序,是以站在谢淮序跟前时,她的头低得很低。 “这是小舟上个月的课业。”她低着头将课业双手奉上。 谢淮序看了她一眼,他记得前两次见她,因在丧礼期,她都未施粉黛,今日倒是擦了厚厚的粉,仔细看都集中在她眼下一圈。 谢淮序收回目光,看向手里的课业,轻轻一拿,就“哗哗”作响,宣纸上一个一个干掉的水印,起了褶皱。 听到声音,宝儿立即解释道:“这是我昨晚不小心打翻了茶水......” 宝儿以为她会听到谢淮序的奚落,没想到他只是淡淡应了一声,昨天他看到她抱着课业哭得惨兮兮的模样。 屋子里静极了,宝儿乖乖站着,倒像是在检查她的课业,谢淮序也没有问一些犀利的问题,宝儿反而紧张起来,就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半晌,她终于听到谢淮序开口了。 “你落枕了?” 宝儿诧异下终于抬起了头,主要是这个问题太出乎意料,也太不着边际了。 她呆呆地看着谢淮序,谢淮序很专心地翻看着手里的课业,一点眼神都没有分拨给她。 “没,没啊......”宝儿磕磕巴巴的,难不成是她一直低着头,他才有此一问?那他是在关心她吗? 这样一个念头刚燃起了一点火星,立刻被宝儿踩灭了,不可能,他怎么会关心她呢。 可是就算不是关心,是不是代表他今日心情还不错?那要不要向他求求情,让他放过她阿娘的牌位呢? “我......”她脑子还没想明白,已经开口了。 “什么事?”谢淮序抬起头看向她。 很平淡的一个眼神,已经足以让宝儿手忙脚乱,对视上的一刹那,她又低下头去了:“没事......若是没什么问题,我就先回去了。” 屋子又静了下来,她低着头,总感觉他在看着她。 又过了好一会,才听到谢淮序道:“嗯。” 话音刚落,宝儿转身就跑了,在门外如释重负地呼出了一口气。 秀发飘飞处,她纤腰轻拧已经没了身影,谢淮序晃了下神,继而神色无常的看手里的课业。 *** “姐姐,姐姐!” 宝儿还趴在窗前望着飘零的枫叶唉声叹气,怒己不争,昨天那样好的机会都没有把握一下,小团子小舟蹬着两条小短腿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拉着宝儿的手就要往外走。 “怎么了?”宝儿还一头雾水。 人已经被他拉到了门口,可见小舟是使了吃奶的劲儿了。 “族长让人来请哥哥去祠堂了!我们快去瞧瞧!” 宝儿顿时站住了脚,小舟立刻被她扯了回去,跌进了她的怀里。 “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能插手。”宝儿义正言辞道,“再说了,去祠堂也不是什么大事。” 小舟懵懂地抬起了脸:“可是每回有公子给你送情诗,你都是让我去拒绝的啊。” 宝儿面颊绯红,狡辩道:“那是因为我还不是大人。” 小舟撇撇眼:“可是你分香药葡萄的时候,说你是大人要多分两颗。” 宝儿:...... “而且你四个月前已经办了及笄礼......” “咳......”宝儿按住小舟的肩膀,正色好奇道,“他被喊去了祠堂,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这么一问,小舟立刻恍然,又急切了起来:“因为哥哥的脸色好吓人!” 作者有话说: 谢某人:一切为了谢家的名誉。 珍珠妈妈:我懂。
第5章 杖责 ◎“姐姐,你不要害羞,快给哥哥上药吧。”◎ ......宝儿想说,他的脸色何时好过了? 小舟拉起腹诽的宝儿就跑,边跑还得便嚷着,“哥哥可是我们的靠山,关系到我以后能不能上桌吃饭!” 宝儿嘴角抽了抽...... *** 谢家祠堂里,庄严森然,谢家地位最高的九太公独当一面,位于最中央的高位之上,两列依次坐着论资排辈的谢家人。 谢淮序步入堂中,直视九太公,无形的压迫感迎面而来,竟将在场所有久历沧海的长辈都压了下去。 年逾八旬的九太公肃沉着脸,手臂笔直撑着红楠木的拐杖,力持着腰杆,板着脸直要将谢淮序的气势压下去! 堂中静极了,谁都没有先开口,还是谢老三坐在最末的位置小声提醒道:“淮序,还不见过九太公。” 谢淮序望向九太公,忽然扯了下嘴角,不紧不慢道:“依国礼,如今我位极人臣,九太公是否依礼先向我见礼?” 一语出现场低呼哗然,“咚”的一声,九太公手里的拐杖重重掷地,众人瑟然。 九太公清了清苍老的嗓音,沉声开口:“今日让你来,是有要是吩咐,你既知你如今身居高位,你族中兄弟尚无立足之地,等你回京便给他们在京中安排一门差事,不至于辱没了谢家门楣。” 最后一句话,显见得是要一个了不得的职位了。 这么多年了,谢家族人厚颜无耻的行径依旧秉持着。 谢淮序的母亲是京城名门望族国公明家的掌上明珠,当年他们也曾逼着明氏向娘家请职位,明氏骄傲,不愿开口,他们便肆意多番欺辱明氏,冷眼相待,冷嘲热讽,直至叶氏进门,支持谢致蕴抬叶氏为平妻...... 明氏国公之女,受不得这样的委屈,最终在欺辱下郁郁而终。 他鼻子哼着冷笑了一声:“谢家子弟平庸无能,恐怕难当重职大任,九太公活到这把年岁,该有识人之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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