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微哑,带笑,扇了上去:“肥了。” 其实他的案桌位置很好,正对花窗,李化吉趴在这上面,被谢狁捏起下巴时,正好能瞧见那银盘似的月亮。 可是李化吉眼泪涟涟,所见的月亮,个个晶莹破碎,不成样子。 谢狁将下巴抵在她的肩窝处,还在问她:“明天想不想去游湖?湖上看月,能瞧见两个月亮,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水里,更美。” 李化吉含着泪,摇了摇头。
第55章 近来, 谢狁总是会想起与李化吉这样的相处片段。 他不能不痛恨这样的自己。 就像现在夜半被轰隆隆的雷鸣声震醒,听着大雨磅礴砸落瓦片的声响,谢狁下意识想到的竟然是这样的雨夜, 李化吉究竟藏身何处, 可有片瓦遮身? 怎么可以这样得可笑, 仿佛他就是一个十足的蠢货。 哪怕是三岁稚子也知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道理, 唯独他,不对毒蛇痛下杀手就罢了,竟然还会回味那些虚伪的沾满毒液的虚情假意,真是可悲又可叹。 谢狁实在睡不着,披衣而出。 正巧谢炎冒着大雨从外赶了回来,枝桠状的闪电在黑幕上闪过, 惊亮半片天, 谢炎的蓑衣未脱, 三两步跳上步梯, 跪在谢狁面前。 “大司马,属下寻到夫人的踪迹了。” 谢狁瞳孔微缩, 不顾被雨滴滴出的水渍, 道:“她在哪儿?” 谢炎却欲言又止。 谢狁心中不安, 道:“她怎么了?” 谢炎低下头去, 不敢看谢狁的目光道:“属下们在江岸边找到了一支簪子, 仔细看了, 确信是谢府的发簪。” 谢狁闻言, 一怔, 茫然道:“你说什么?” 谢炎口齿清晰,谢狁不可能没有听清, 他如此问,不过是不敢相信罢了。 谢炎斟酌着词句,又小心翼翼地说了一遍,这回谢狁浑身一颤,不等他说完:“只是一支簪子而已,并不能证明就是她出事了,你们再沿着大江仔细搜寻番,今日大雨,江水上涨,难道尸体还会沉在底吗?去,快去!” 最末的命令,几乎是用嗓子嘶吼出来。 这一声,倒是把隔壁的阿妩给惊醒了,崔二郎朦胧着睡眼,从舒适的被窝里爬出来,嘀咕道:“我也出去找找,不然大司马伤口又要痛了。” 雨声浩大,阿妩心疼崔二郎这些日子为谢狁奔波得寝食不得安眠,此时还要冒大雨出去搜寻,也睡不住,坐了起来,嘀咕道:“找到了又如何?又要杀她家人,化吉还不是要跑,一样折腾人。” 崔二郎边穿衣,边道:“别这样说,殿下兴许死了呢?” 阿妩白了他眼:“大司马这些日子,因为化吉的缘故,脑子不清楚便罢了,你怎么也这般?这可是山阴,不是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大司马撒了这么多人去找化吉,究竟哪路神仙能躲过大司马的眼线,悄无声息地杀人抛尸?” 崔二郎闻言一怔,道:“那那,会不会是殿下失足落水?岸边青苔总是湿滑的。” 阿妩无语:“山阴有半数人靠江水讨饭吃,舜江上如此多的船只,岸上又有如此多的摊贩,忽然有个人落了水,他们能不瞧见能不闹出动静?” 崔二郎闻言也觉十分有理,可连阿妩都想得到的事,谢狁的脑子会转不到? 为了李化吉,他是关心则乱,实在失智。 阿妩坐在那儿嫌弃谢狁:“就这般还不承认喜欢化吉呢。喜欢是件很丢脸的事吗?” 崔二郎穿好衣,推开房门出去,就见谢狁失魂落魄地坐在堂下桌前,一豆火苗簇簇地燃着,将眼尾的一滴泪照得分明。 崔二郎震惊无比,下意识又退回房去,想叫阿妩过来看这一奇观,结果他刚一动,被房门声惊醒的谢狁就抬头看到了他。 许是见到他,就容易叫谢狁想到阿妩,而想到阿妩,又实在难以忽略她那些戳人肺腑的话,于是谢狁短暂地恢复了些许的冷静。 那滴泪还颤颤巍巍挂在眼尾处,他却扬声道:“谢灵,将谢炎找到的簪子取来。” 谢灵闻言,忙将包在帕子里的簪子取来。 谢狁只看了眼,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李化吉被捉住时的穿着打扮,他就算化成灰也记得清清楚楚,自然知道李化吉那时并未佩戴这簪子。 而他也一直叫人盯着李鲲的屋舍,这其中并未有人返还,既如此,李化吉就不可能戴着这簪子掉下江水或者把簪子丢进舜江之中。 是其他人代她做的。 这人不仅能拿到她的簪子,还想帮她离开他。 谢狁的眼神立刻凛冽起来,吐出一个满怀恨意的名字:“李鲲,这个贼东西。” 他忙着与李化吉计较,竟然将这个贼子给忘了! 谢狁立刻道:“去找李鲲。” 与李化吉不同,李鲲是在山阴做工生活的人,他留下的痕迹足够多,而且谢狁当时去得突然,李鲲是没有太多时间收拾细软,既然手上无银子,他肯定逃不远,只能借宿在城中友人处。 ——这簪子就是证明李鲲还在山阴的利器。 谢狁捏着簪子,看着上面的金银雕花在烛火下流光溢彩,甚至不难想象到这簪子出现在李鲲手上的原因。 ——必然是李化吉要李鲲速速逃命,又担心他身上没有银两,无法生活,于是拔下这簪子赠他。 可惜了,这李鲲实在重情重义,宁可不收这贵重的簪子,也要替李化吉制造假死的证明。 谢狁脑海刚转完,先疑惑自己为何会用重情重义形容李化吉,继而又被这个词激得牙咬痒,恨不得直接将李鲲大卸八块。 要找到李鲲并不难。 前番崔二郎搜查时,藏李鲲的掌柜还小心翼翼,让李鲲躲了起来,后来就连崔二郎也放弃了搜捕,便以为风头已过去,故只叫他深居简出。 他万万没想到本来就像忘了李鲲的谢狁竟然会发难,杀了个回马枪,夜半闯进府宅,将李鲲搜了出来。 夜半雨声潇潇,谢炎将李鲲双手用锁链吊起,坠在马后,叫他穿着被雨水浸得湿重的衣服,睁着蒙着被雨水打迷糊的双眼,追在马后。 闹出这样大的动静,自然把左邻右舍都吵醒了,而这谢狁为逃跑的夫人在翻山阴的地的事人人皆知,当下大家看到谢家奴抓走了李鲲,又想起这位李鲲正是与李化吉来自同个山村,顿时兴奋不已,于是等天一亮,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件事。 李化吉也听到了。 她不能不听到。 客栈临街,会有小贩来摆早食摊,火炉一烧,香味一飘,那些沸沸扬扬的议论声就随着冒高的热气,飘到了李化吉的窗台。 李鲲竟然没有逃出城! 他不仅没有逃出去,还被谢狁毒地用马拖行了一夜,拖行了一夜! 李化吉咬牙切齿。 李鲲本有安稳的生活,是为她而得罪了谢狁,她做不到无动于衷。 李化吉起身换衣,推开门时,碰上了正打算敲她房门的王之玄。 王之玄束冠,风度翩翩地看着李化吉,神色温和:“殿下要去哪儿?” 李化吉听到了那些议论,王之玄自然也听到了。 他昨日劝李化吉留下孩子,是出于对李化吉的怜悯,而不是当真愿意看着李化吉回到谢狁的身边。 成王败寇,谢狁要王家败,所以他盼着谢狁妻离子散,也不算过分。 但是王之玄一看李化吉的神色,他就知道劝不住李化吉,他能理解,他和李化吉是一样的人,若他有个朋友因他落了坏人魔爪,他也拼死要把他救回。 可若让李化吉怀着谢狁的孩子,回到了谢狁的身边,又实在叫王之玄不甘心。 所以他把李化吉拦了下来:“殿下忘了,今日是什么日子?” 是要喝堕胎药的日子。 为此,王之玄还替她请好了大夫,专门用来替她调理堕完胎后的身子。 李化吉道:“可是谢狁抓了我的朋友,我不能见死不救。” 王之玄道:“殿下可想好了,你若这般回去,这个孩子生不生,就由不得你了。” 李化吉脸上露出了不忍与隐忍。 王之玄温和道:“我已经吩咐人去药铺抓药了,很快就能熬出药汁。只是喝碗药,要不了多久的,殿下如此讨厌谢狁,难道当真要替他生孩子吗?” 李化吉下意识地摸了摸尚且还算平坦的肚子,实在难以想象她诞下的孩子若有谢狁相似的眉眼,她该如何得崩溃。 她犹豫了会儿,道:“好。” 但这世上的事总是无巧不成书,阿妩见谢狁将李鲲捉了回来,那些不舍得对李化吉用的刑都加诸李鲲之身,她实在不忍看下去,便拖着崔二郎出去了。 又因为天气太热,就是戴了幕篱也挡不住暑气,于是阿妩带着崔二郎进了医馆,和大夫买了两盏清热解毒、祛湿生津的凉茶,坐在那儿慢慢地喝。 是以王家奴进医馆买堕胎药也免不了被阿妩看见了,她原是好奇,说了句:“麝香和藏红花?王二郎平素洁身自好,这般年纪了,连通房都没有,他要堕谁的胎?” 但这话刚说出口,脑子就追上了嘴,阿妩立刻闭嘴不语了。 崔二郎这些日子因为谢狁,对男女之事颇为敏感,于是开玩笑道:“王二郎若想金屋藏娇,还能叫你知道?只要藏的不是我们夫人,你管他呢。” 崔二郎说完,也顿住了。 如阿妩所说,王二郎洁身自好,长这般大了,除了隆汉公主外,还未曾传出与哪位女郎亲近。 而李化吉,偏偏就在山阴丢的,找了这么些时候,客栈、酒楼、义庄、寺庙,都无她的踪影,她一个弱女子,又能藏到哪儿去? 偏偏这王之玄就是李化吉丢了的时候,到了山阴! 崔二郎猛然起身。 阿妩忙拉住他,此时崔二郎再不肯听阿妩的话了:“她怀了大司马的孩子!我绝不能让大司马的骨肉流落在外。” 他甩开了阿妩的手,命跟出来的婢女照看好阿妩,而后翻身上马,向谢狁下榻的客栈疾驰而去,是要以最快的速度把这个消息告知给谢狁。 而阿妩看着郎君毫不犹豫留去的身影,愣了许久。 她是帮李化吉逃走的人,最后却又因她,要让李化吉失去好不容易到手的自由,谁知道了都要叹一句造化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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