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狁消瘦得远比李化吉想的还要多。 李化吉提着迤逦的裙边,迈步向下, 他的乌眸沉郁无比, 紧紧地锁在她身上, 看洒金的裙褶如何随着她的漫步款行流溢着光彩, 看她杨柳细腰,娇态轻盈, 也看她高髻乌鬟, 戴翠着珠。 谢狁那紧蹙的眉尖微微舒展, 他略有诧异, 但欣喜如春雨密布下怎么也压不住的嫩芽, 钻出土壤, 冒出尖来。 “化吉, 你……” 他想说些话。问李化吉忽然这般妆束, 可是已回心转意,故而才有闲心饰妆。也想问她, 这样美的她,愿不愿意和他坐下来说说话。 但他不敢说话,怕自作多情,引来嘲笑。 李化吉的翘头履踩在咯吱作响的木梯上,渐渐近了,她的视线却仍旧是向下的,没有往谢狁那儿扫过去一眼。 正当谢狁失望不已时,李化吉忽然停了脚步,她道:“昨晚孩子在我肚子里动了。” 她的声音轻柔无比,眉眼间有着初为人母皎洁的圣意:“你到底是他的亲生父亲……想来看看吗?” 谢狁曾在山阴细致地询问过大夫怀孕事宜,为了照顾李化吉,船上也供着花大价钱请来的大夫,谢狁原本可以很轻易地知道两个月不到的孩子,远还没有到可以产生胎动的地步。 可是对于谢狁来说,孩子胎动与否其实并不重要,要紧的只有一件事,李化吉向他示好了。 只要她肯示好,就意味着二人的关系还没有走到绝路,尚能转圜。 谢狁道:“好。” 李化吉微笑:“我便让碧荷准备一桌菜送来,我瞧你这几日你瘦了。” 谢狁道:“好。” 他边说,边再不能忍受般,握住了李化吉的手。当肌肤相贴的那刻,谢狁重新有种活了过来的感觉。 他觉得身体里那些快枯萎死掉的东西又在复苏,它们让血液沸腾,也让心脏鲜活,谢狁站在那儿,细细地品味着这种欢喜。 李化吉并没有抽回手。 他们并肩,重新走回客房去,门一关,谢狁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把李化吉抱入怀中,他的双臂禁锢着李化吉,他的身体契合着李化吉,他像一株藤蔓,紧紧地缠绕着她。 “化吉。” 谢狁轻轻地呢喃着李化吉的名字,他的脸贴着她的脸颊,肌肤相亲,体温相融,如此亲密。 李化吉默然不语,只抬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肩膀。 碧荷很快就让厨房准备了一桌菜,送进了客房。 婢女们端着佳肴,低眉顺眼,仔细传菜服侍,连声咳嗽都不敢发出,就怕打扰了两位贵人。 等菜传好,被抱坐在谢狁怀里的李化吉轻描淡写地扫了眼琳琅满目的菜肴,知道几个婢女侍卫为了让主子们多进些食,实在绞尽脑汁。 她淡淡一笑,叫碧荷带人退了下去,此时谢狁的手还抚在李化吉的小腹上。 他既感受不到孩子的心跳,也触摸不出孩子的动静,可是既然李化吉说孩子有了胎动,那便该有,他绞尽脑汁地去陪着李化吉圆这个谎言,与她分享喜悦。 他在努力维持着夫妻和睦的假相。 多可笑,明明知道这假相犹如泡沫般,脆弱易碎,他还要用昏了头的聪明的头脑去配合李化吉去继续谎言。 李化吉假装没有发现他的艰难,只道:“郎君,用膳了。” 谢狁立刻道:“你怀着孕,应该多吃些。” 本该留下来伺候的婢女都被李化吉打发了出去,谢狁便自然而然地替李化吉布菜。 李化吉看谢狁细心地帮她拆乳鸽的骨头,有些意兴阑珊地看向大开的窗棂。 她的客房在船舱二层,是整个舫船最高的去处,离甲板足足有两丈,从这儿跳下去,人死不死先不消说,孩子是肯定没有了的。 李化吉回头再看一眼拆好骨头,往她碗里夹鸽肉的谢狁。 因为谢狁在,所以碧荷才会被她轻易地打发走,那些负责看顾她一举一动的侍卫才会心安理得地偷一下懒。 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 李化吉道:“我要吃鱼,你替我剔鱼刺。” 厨房做的是花骨鱼,这种鱼刺小又多,要剔干净不容易,但李化吉要吃,谢狁自不会觉得难,正当他聚精会神剔刺时,就听得凳子被踢翻的声响,眼风瞥见裙袂翻飞,环佩脆响,谢狁瞳孔紧缩,掷下筷子。 “李化吉!” 迟了。 李化吉已经爬上了窗台。 高高的窗台,夏日的风裹着女郎轻盈的身体,吹得她摇摇欲坠。 有金钗从她的发髻上坠落,过了会儿,才听到落地的响声,底下负责巡逻的侍卫诧异:“怎么摔折了根钗子?” 谢狁急道:“李化吉,你别乱来。” 李化吉轻笑,她勾起脚,踢掉了笨重的鞋履,两手撑在窗台上,晃悠悠地道:“我清醒得很。” 谢狁意图要过去,可是李化吉闭门不出时,就在用目光丈量着这间客房——从碧荷让她挑房间时,她就一眼相中了这间房屋,房身修长,可摆放膳食的圆桌与窗台有不小的距离,更不必说中间还摆着坐榻阻拦。 谢狁可以轻易接近她,可在那之前的时间,足够她从窗台上一跃而下。 于是这间房屋就成了李化吉在察觉到她被婢女侍卫看守起来后,最佳的报复场地。 她盈盈笑道:“谢狁,听到了吗?我清醒无比,我从来没有这般清醒。” 谢狁唇角下捺,他忍着情绪,道:“你知道这有多高吗?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李化吉全靠双臂支撑才勉强坐住了窗台,现在她居然还抬起一只手臂去抚她的肚子,这简直让谢狁心焦不已,恨不得一个箭步上去,就能把这不知死活的女郎抢救下来。 与谢狁的担忧不同,李化吉显得游刃有余,她摸着肚子,脸上还有初为人母的皎洁圣意,可是眼眸清凌凌的,带着寒月冰冻的刺冷。 她道:“我问过船家,只是两丈的高度罢了,我不一定能摔死,可是你的孩子一定会死。” 谢狁才不在乎什么孩子。他本就是亲缘寡淡的人,并不追求世俗的子孙满堂,他要一个孩子,只不过是因为那是李化吉的孩子而已。 李化吉,那么温柔,那么在乎亲人的李化吉,她应当是喜欢孩子,也想拥有亲生骨肉的吧? 可是她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在王之玄的客栈里,谢狁踢翻了那碗没有熬成的堕胎药后,从此药汁浓郁的苦味就留在了他的味蕾之上。 这些日子,他每次进食,尝不出百味,只有药汁的苦味,哪怕他拼命吃下了点东西,肠胃也会将它甄别为万恶的堕胎药,拼命地将食物排挤出去,让谢狁吐个辛苦。 他却还在帮李化吉做宽解:她既已打算与他分开,怎么可能留下他们的孩子?乱世里大家活得都很辛苦,一个貌美的带着拖油瓶的女郎更是如此。 所以谢狁可以理解李化吉,原谅李化吉。 可是眼下,就在他的船里,就在他们回到建邺去的路上,李化吉还是不想要这个孩子。 她激进地爬上窗台,用自己的性命威胁他。 只是因为不想要这个孩子而已。 “为什么?”谢狁不解,“你非要这样对待你的孩子吗?他有着你的血脉,是比李逢祥更亲近的家人,你就这么不在乎他吗?” 他明明隐隐有了答案,却还要问,还要自取其辱。 他盯着李化吉,不知道自己的目光在那时流露出了脆弱的恳求,李化吉却瞧得分明,于是她大笑起来,钗环乱颤,眉眼弯弯,春光濯洗她的眼眉。 好一会儿,她才戛然而止,一字一顿道:“是啊,我不在乎,他怎么比得过逢祥。” 她道:“你总是嫌逢祥懦弱无能,可是他只有十一岁,他的出身限制了他的学识和见识,与博通古今的大司马相比,自然无能至极。可是。” 她眼角噙着泪水。 “阿爹阿娘死去时,是他陪着我,用小小的力气吃力地帮我刨开土地,埋下爹娘。我在爹娘的墓碑前长跪不起,是他不顾发着低温的身体,无言地陪了我一宿。几个叔伯气势汹汹来抢阿爹留下的宅地时,也是他挺身而出,不让阿爹的宅地被抢走,也不让我被叔伯随便许人。” “他确实懦弱,过度依赖我,那是因为他是个受了惊吓,又失去了爹娘的孩子。他也确实不够聪明,所以叔伯上门要把我带走时,他没有其他的好办法,只能从村头哭到村尾,当着全村的人的面,爬上了井台。” “这些微末小事自然与你的大事大局不可相提并论,想来你也不在意,可是我在意,孩子在我的肚子里,还要靠着我来到这世上,所以我有资格在意!” “既然逢祥为我爬过一次井台,那今日我为他爬一次窗台又如何。”李化吉语气坚决,“谢狁,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你的孩子永远比不上逢祥,你若杀了逢祥,我就杀了你的孩子,若他还在我的肚子里,我带着他跳窗台,若他出生,我就亲手掐死他。我绝不手软!” 谢狁不可置信:“可是你是他的阿娘,你怎么忍心杀了你的孩子?” 李化吉道:“可他也是你的孩子。”
第62章 侍卫们急急忙忙在窗台下结网, 抬起的双双眼眸担忧地看着那斜坐高台的一抹倩影,她只要稍微有些风吹草动,就惹得侍卫们惊慌无比。 若是夫人因此出事, 大司马绝不会轻易饶恕他们的。 他们心里想着, 于是越发煎熬。 客房内, 李化吉与谢狁仍在对峙。 如若按照谢狁的脾气,他必然已经发狠, 随李化吉而去了。一条性命而已,又算得了什么? 李化吉失去了性命,就再也不可能救得了李逢祥,不过是白白牺牲与付出而已,他们姐弟输得惨烈,赢得只会是谢狁。 既然李化吉连这般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谢狁自然也懒得阻止她犯蠢, 死就死吧, 难道这世上还有谁离了谁后活不了吗? 但这毕竟是从前的谢狁了。 李化吉一箭射掉了谢狁所有的理智与骄傲, 他初时恨她,每日想的是抓住她后要如何折磨她, 叫她悔恨, 叫她跪下来求饶, 可是后来怎么也找不到李化吉, 于是在夏夜的雷暴之中, 谢狁就开始无法控制地担忧她。 他担忧她流离失所, 担忧她三餐无继, 担忧她被人欺负, 也担忧意外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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