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谢狁只是反问李化吉:“你觉得我这样不好?” 李化吉摇摇头:“我觉得你这样很好。” 就像以前,她总猜不到谢狁在想什么。 拿李逢祥被吓那一件事来说,她笃定地认为犯了大错,谢狁总要罚她,因此当谢二郎与她说只要略哄哄谢狁便可时,她怎么也不肯信,于是反而让自己受了屈辱。 可是现在,谢狁不仅自己说出了‘你不能哄哄我吗’这样的话,他的表情也活了起来,这让对情绪很敏锐的李化吉立刻察觉到,谢狁有想给李鲲乱拉郎的想法,并且做出了行动,阻止了这一切的发生。 虽然她仍旧逃不开谢狁,可无论如何,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第59章 请来的大夫为李化吉号了脉。 她原本就是可以上山砍柴, 下水摸鱼的女郎,几日的颠簸流离并未对她的孩子造成什么影响,脉象很沉稳。 但谢狁紧张不已, 还是叫大夫给李化吉开了安胎药。 在整个就医问诊的过程中, 李化吉都是静默地坐在那儿, 不言不语,不怒不喜。 谢狁却如寻常郎君般, 带着初为人父的喜悦,细致地询问了大夫许多怀孕时的注意事项。 大夫倒是意外,这位英俊的郎君遍体绫罗,呼奴唤婢的,想来不缺银子去雇稳婆与奶娘,既然有人能照顾好娘子, 又哪里需要他关照在意这些。 但见谢狁问得关切, 大夫也为李化吉有这般温柔细致的郎君高兴, 故而说得细了些。 从初孕说到了生产, 免不了要提起孩子的发育过程,说他怎样在阿娘的肚子里健全成人。 李化吉在旁冷冷地听着, 有些不忍, 故而并不耐烦听。 她起身, 要往外走去, 把新孕的喜悦独自留给谢狁, 谢狁却握住了她的手, 声音含笑且蕴着些反问:“夫人不一起听吗?孩子是这样一点点在你的肚子里长成人形, 这是多奇妙的一件事。” 李化吉敷衍地找借口:“我饿了。” 她一并说着, 想把手抽离挣脱起来,却被谢狁紧紧地反扣着, 又拉回圈椅上坐了下来。 等过了半个时辰,谢狁才将大夫送走,那早就送下去的安胎方子也由碧荷拿去,熬出汤药,端送上来。 良药总是苦的,哪怕是保胎的药,李化吉看着眼前黑乎乎的药汁,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它与堕胎药。 她忽然道:“谢狁,你是不是必须要篡位?” 谢狁闻言一瞬,心慢慢揪紧,静静地看着她。 他们二人才刚大吵一场,却无人想过解决矛盾,那一场架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你攻我退的较量,看谁最终能霸占谁的领地,谁又被谁打得落花流水而已。 从李化吉决意拿箭射杀谢狁开始,他们就没有想过彼此与未来。 自然,方才那短暂的平和,也不是二人当真可以白头偕老。而是李化吉取得了短暂的胜利,因此暂且不与谢狁计较罢了。而谢狁,他熟知李化吉的未言之意,默契地维持着一捅就破的和平。 但很可惜,连一个时辰都没有到,才刚取得胜利的李化吉又重振旗鼓,向他乘胜追击。 可是这样的事,要谢狁怎么让? 这样的事,是有关成王败寇,山河一统,江山永固的事,怎么可能被区区小情小爱给左右? 谢狁不答,只道:“先喝药。” 李化吉把药推远:“你先回答我。” 谢狁的目光就落在那口药碗上,好像刚才被推开的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物,而是他。 谢狁道:“你知道建邺那座小小的皇城,为什么叫大明宫?如果你去过长安,见过真正的大明宫,站在那恢弘的宫殿下,你便知道建邺的皇城有多狭窄,又是多么配不上这个名字。可是当时汉室南渡,彼时谢家那位见过长安繁华的家主还是给这座小小的宫殿取了这个名字,不过是因为希望大家还能记得长安,不要忘记长安。” “可是汉室偏安一隅太久了,他们只要记起当时是怎么被胡人像驱赶羊群一样,驱赶到了南方,就吓得立刻日夜醉生梦死,只顾一晌贪欢。不敢记得耻辱,更不敢清洗耻辱,所以连长江都不敢跨过,又何谈思念长安?这样腐朽的朝廷,我为什么要效忠?” 谢狁掀起眼皮,挺立的眉骨下,目光锋利如刀,折出塞北残雪的寒芒。 “你当我自负也罢,既然天生我谢狁,就该由我去还都长安,一统山河。而我为此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谋权篡位,将所有的权力收拢归一,如此,才能上下齐心。” “为此,乱臣贼子的罪名,我愿背。” 李化吉听罢,心有涩意:“不愧是大司马,好大的气魄,好高远的志向。可是,你的志向为何要拿逢祥的血祭旗?他不是自愿要坐上那个位置,也不是一心要霸着那个位置不放,他只是被你们多方推出来的一个傀儡而已。难道就因为他是傀儡,所以该他是皇帝的时候,他就要是皇帝,该是他死的时候,他就要去死,对吗?这不公平啊,谢狁,这不公平的。” 谢狁默声不语。 公平与否,向来不是他的思量范围,他要的是大局,稳妥的大局,万无一失的大局。 李化吉带着微弱的希冀,乞求谢狁:“一定要他死吗?只是把他圈禁起来也好的啊。” 谢狁冷酷道:“世家经营太久,不可能毕于一役,就连我也只能暂且先采取打压一批,拉拢一批作为策略,所以我绝不能给他们死灰复燃的机会。汉室血脉就是这个生机,我不会允许我的将士在前线厮杀时,后方不稳。” 他看向李化吉:“所以逢祥必死。但没有关系的,虽然逢祥死了,可我也给了你一个孩子,一个亲人,你不是孑然一身的。” 李化吉失望至今,又觉得刚才的自己十分可笑,竟然因为谢狁的妥协,对他产生了期盼,以为他还会再妥协一次。 可是他愿意为李鲲妥协,说到底,也是因为李鲲不足挂齿,所以他不必在意,可当涉及到他的利益,他就又是那个清醒冷酷的大司马了。 李化吉想起那位行刺失败的婢女,想到那记在口供中的诘问。 “于你们这些达官显贵来说,是喝威棍,是下马威,你们彼此角力,自然有你们的道理。可是对阿姐来说,那是她的性命,仅此一次的性命!” 白纸黑字,记录之人写得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将这段质问工整严谨地誊抄下来,与同样齐整的许多汉字并列在一起,显得面目模糊。 可是现在李化吉再回想起这话,只觉字字泣血,那些被记录之人满不在乎丢掉的情感成为声声呐喊,仿佛要穿透纸背,哭得干了的墨水重新淅沥地流下泪来。 是啊,李化吉也在想,对逢祥来说,那是他的性命,仅此一次的性命。 她破罐子破摔杀过谢狁一次,那时她天真无比,以为杀了谢狁就可万事大吉,但是现在李化吉已经知道了,就算杀了谢狁,还会有谢二郎和谢四郎,逢祥仍旧不安全。 所以她要想办法,想办法让谢狁改变他的想法。 虽然这样听上去很异想天开,可是她连谢狁都敢杀,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呢。 李化吉轻轻抚着自己的肚子,想,即便她不期待这个孩子,也不想生下这个孩子,可是不得不说,他来的太是时候了。 李化吉抿了抿唇,抬手,把由谢炎亲自跑了药铺抓回来药材、由碧荷亲自看着熬好的安胎药摔在地上,瓷碗碎裂的声音犹如天边炸响开的雷鸣,惊心动魄地响在二人的心头。 李化吉与谢狁对视一眼,都感受到了彼此的一颤。 谢狁沉下脸来,看着那四溢开来的黑色药汁,再缓慢地把视线转向起身往床榻走去的李化吉。 她脱了软缎鞋,未更衣,便这般侧着身,脸朝内躺了下来。 她留给谢狁的那个背影充满着倔强与不退让。 谢狁静坐了会儿,忽然起身。 守在门外的碧荷与谢炎都听到了那声响亮的瓷盏碎裂的声音,顿时叫苦不迭。 谢狁与李化吉闹了这许久,谢炎不必说,挨家挨户搜查李化吉的踪迹,睡不了一个好觉,而碧荷虽不用外出,但整日躲在屋内,也是提心吊胆,就怕李化吉真的不回来了,要被谢狁迁怒清算。 所以两人一听这声音,都浑身一个激灵。 这时,谢狁就推门出来了。 他先是看了眼谢炎:“吩咐人收整行李,回平阳。”又对碧荷,“再去熬碗安胎药,若夫人不喝,你也不必吃饭。” 谢炎给了碧荷一个同情的目光,转身就走了,碧荷屈膝要退下,又被谢狁叫住。 他这话不是说给碧荷听的,一个婢女的死活,他没有那么看重。谢狁的话是说给李化吉听的:“回平阳一路,由你照顾夫人,算将功折罪,可若夫人又跑了,便罪加一等,拿你人头来赔罪。” 碧荷吓得一哆嗦,忙应下。 谢狁确信他说的声音足够大,哪怕李化吉侧躺在床榻上,也不耽误字字入耳,可是当他回身看去时,只看到一个无动于衷的身影。 谢狁只看了一眼,逼着自己转过脸来。 他知道这件事,无论李化吉怎么闹,他都绝不可能妥协。 既如此,他要做的就是想办法让李化吉找不到趁虚而入的时机,不让她像为了李鲲摆弄他一样,进一步将他驯化成摇尾垂怜、再无底线的狗。 谢狁急匆匆地离开了。 在那之前,他还吩咐谢灵将他的东西收整出来,之后便不要和李化吉一个房间了。可是他又要求二人的房间必须毗邻,最好在上面能留一个小窗,这样如果谢狁实在想李化吉的话,就可以通过这扇小窗一饱相思。 谢灵倒觉得这不难,预备在两个房间共用的墙壁上凿开一个洞,再挂上字画,这样大司马就可以偷偷地看夫人,而不至于又要与她说话交流,避免被气死的可能。 于是谢灵也领命而去。 吩咐完这些,谢狁走到崔二郎的房间,姑且借用了阿妩的文房四宝,写下了一封送去建邺的信。 谢狁在信中告诉谢二郎,时机已成熟可以动手,至于李逢祥,不必急于杀他,要先拿到由他颁发的罪己诏与让贤诏书,再留他于大明宫将养些时日,而后慢慢毒死。 如此,谢家要背负的窃国之贼的名声就会小些,北上的阻力也会少些。
第60章 时局变化之快, 让黔首根本做不出反应,只能如同忍受天灾般,忍受着这无法反抗的人祸。 应顺二年, 谢家二郎手持虎符, 终于顺应民意, 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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