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泪珠顺着李萼眼角滑出,她的眼神在泪水氤氲下显得温柔至极。 她看着萧怀信的脸,被烧坏的每一寸肌肤,伤痕的纹理,变形的眼睛,鼻子,嘴唇。 她抬头,吻在了他的唇上。 萧怀信浑身倏然僵直。 李萼就着泪水去慢慢加深这个吻,双手攀上他的肩膀,指尖往衣襟中延伸。 窗外雪声忽至,又是漫天银白纷飞。 萧怀信如梦初醒,一把推开了李萼,踉跄爬起身缩躲上榻,又惊又怕,猩红的双眸吃人般瞪着她,咬牙怒吼:“滚!你给我滚!” 李萼撑起身体,站起来,抬手将唇上残留痕迹擦干,说了句“丞相保重”,便转身走出里间,离开寝居。 在她走后,房中响起男子压抑绝望的哭声,与呼呼北方夹在一起,萧瑟凄凉,宛若困兽哀鸣。 * 腊月三十,早上。 谢折背靠榻穿好衣物,正欲离开,一只莹润柔软的小手便从温暖的被窝中伸出,准确无误地勾在了他后腰革带上。 贺兰香探出脑袋,青丝散乱,颈下斑驳红痕交错,迷离着一双剪水眸,懒洋洋道:“今夜几时回来?” 谢折理着领口,“不回来。” 贺兰香皱了眉头,“你什么意思?” 谢折头未转,视线却朝着后面,余光对着贺兰香道:“按照惯例,我今夜要陪无家可归的将士通宵饮酒。” 贺兰香的手指下移,摁在那截结实坚硬的尾骨上,咬字软黏甜腻,撒着娇道:“外面的野酒,哪里比得过我亲手做的饺子,你说呢?” 谢折听入耳中,面无表情,却道:“我尽早。” 贺兰香哼了声,内心窃喜,面上不以为然地嗔了声:“算你识相。” 夜晚,谢折回来。 他看着碗中的奇形怪状之物,道:“这就是你包的饺子?” 贺兰香递他筷子,飞他一记眼刀,“你想什么呢,我可是正经南方人,第一次包饺子能包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不要不识好歹,快尝尝味道。” 谢折接过筷子,夹起一颗饺子送入口中咀嚼。 贺兰香捧腮看着谢折,两眼亮晶晶,笑盈盈问:“味道怎么样。” “乏善可陈。” “不吃给我!” 谢折端碗便将整碗饺子全吃了下去,生怕贺兰香给他收走。 他撒谎了,其实很好吃。 事实上,不管是什么味道,就算贺兰香今晚给他包的是毒药,他也会一口不剩地吃下去。 自从他娘去世,世上再没有哪个女子,为他包过一顿饺子了。 *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谢折这回真没了时间,辽北的战事越发紧张,他忙着调集兵马择日返还,没有时间再陪贺兰香过节。 贺兰香不想错过一年一度的大热闹,便带细辛和春燕去看灯会。 春燕身子大好,性情已如往日活泼,指着满街琳琅满目的花灯欢呼雀跃,“主子你看!是鲤鱼灯!” “还有那边!主子你快看那是不是龙王灯!” “还得是京城的上元节啊,这样一看,咱们临安的灯会便显得太小家子气了。”细辛都跟着感慨。 贺兰香看在眼里,震撼在心,此时方知辛弃疾诗中那句“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是何等壮观场面。 火树银花飞溅,各式花灯狂舞,火光喧嚣,街面明亮如昼。 贺兰香随细辛春燕笑着,欣赏灯火连天,红光满目,光点映入瞳仁深处。 忽然,她脑海中出现了一段过往从没有过的记忆。 。。。。。 “杀人了!快跑!快跑啊!” 电闪雷鸣夜, 火光滔天,所有人抱头鼠窜呼喊救命,却被追上的暴徒一刀终结性命, 地上的血色花朵越绽越多,足蔓延到释伽牟尼的莲座, 血雾铺天盖地弥漫开,笼罩十八罗汉。 因太过年幼, 她并不能感觉到危险,孤零零一小个站在门下, 看着这副乱象, 有的只是茫然, 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明明她上一刻还在乳母怀中恬静安睡, 一眨眼,身边的人突然便都跑光了,没跑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过去叫人起来,对方也不理。 兴许是睡着了吧。 她不知道怎么办好,愣神了好一会儿, 忽然想起来, 她要去找娘亲。 可实在是太乱了, 她不认得路,不知道娘亲在哪, 只好跟着乌泱泱的人一起跑。她的脚太小,腿太短,跑了没两步便摔倒在地, 被逃窜的人踩了好几脚。 感觉到疼了,她才想起来害怕, 哭喊着娘亲救我,娘亲救我。 混乱中,有婆子将她抱起来护在怀中,拼了命地往前跑,后来她只听惨叫一声,婆子倒地,用最后的声音对她说:“……别出声。” 她被婆子重压在身下,几乎闭过气去,可她不敢再哭了,她听话,她不出声,她好像知道了这些人为什么不说话了,她不想变成那样,她真的想去找娘亲。 她用小手捂住嘴,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丝毫动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乖巧。 这时,婆子的尸首被一脚踢开。 “哟呵,还剩个小的,兄弟们今天没白往金光寺走一趟。” 一只大手将她提了起来,好多人在咧嘴大笑,她在笑声里发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能扯开嗓子去哭。幼童的哭声尖锐刺耳,不知是谁嫌烦,把一块脏布塞进了她的嘴里,她就再也哭不出来了,最多呜呜几声,之后她的眼睛也跟着一黑,旋即便什么都看不到了。 视力受阻,耳朵便格外灵敏,她发现耳边渐渐没了人的哭声,响起的只是风声马声,门开门关声,笑声,骂声,吵架声,还有讨价还价声。 好多的讨价还价声。 她被卖了又卖,传入耳中的价额也越来越高,她的记忆也越来越模糊,直至空白无物。 等睁开眼,她就已经在一个叫春风楼的地方,她还有一个新名字——贺兰香。 * 多出的一段记忆锋利而强硬,如一把匕首,在贺兰香脑海中排山倒海般地搅弄着,记忆里的火光跨过十几年的光阴,在她眼中熊熊燃烧,与当前火红灯影融为一体,难分上下。 贺兰香头晕目眩,一时竟分不清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梦外,她不自禁便往那片灯影走去,想要拨开迷雾,找到那个年幼的小小姑娘,看清她到底是谁,和她贺兰香又有什么关系。 “主子!主子您去哪!” 细辛春燕的呼喊响在贺兰香耳中,她却无动于衷,推开所有挡在身前的人,毅然决然走入到那片火光中。 火光里,什么都没有。 贺兰香看着各式花灯,伸手去摸,发现与记忆里能杀死人的灼烫并不一样,她忽然很想拉住身边的川流人群,问他们有没有见过那样一个小姑娘,他们知不知道那个小姑娘在哪。 在哪啊…… 贺兰香在记忆里翻找,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蓦地,金光寺三个字在她的脑海中不断放大。 金光寺,火,暴-乱,失踪的王氏千金,王朝云对她的敌意,兰姨的离奇死亡……许多细枝末节的东西在此刻串联到一起,她内心传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真相已一种不容怀疑的方式,轰然降临。 可贺兰香根本不敢相信摆在眼前的真相,她再看灯,眼里便生出强烈的怀疑,她有些感觉面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她从头到尾都身处在一场梦中,等到醒来,便什么怪事都没有了,她还是她自己,还是贺兰香,没有其他多余的可能。 但,果真如此么。 贺兰香双腿突然无力,颓然跌倒下去。 一双大手及时出现在她身后,扶稳了她。 “你怎么了?”谢折看着贺兰香恍惚不能自持的样子,些许焦急地问。 贺兰香不顾人来人往,一把扑到谢折怀中,哽咽难捱地道:“谢折,带我走。” 谢折亦不在意周遭目光,手臂回抱住她,询问道:“去哪儿?” 贺兰香浑身颤栗,语无伦次地道:“回府,我要找,找……” 后面的话,贺兰香没说出来,力气全然用尽,阖眼便昏倒了过去。 “贺兰香?贺兰香?”谢折叫了她两声名字,眉头拧紧,干脆果决地将她抱起,送上马车回府。 回到府中,尚未等医官赶到,贺兰香便猛然醒来,整个人如犯癔症,到处翻箱倒柜寻找东西。 谢折见状,更加担忧急躁,问她:“你找什么?” 贺兰香双目炯炯,“我找我的衣服,我的衣服!” 谢折:“你的衣服不都在这里吗?” 贺兰香:“不是这些!我找的不是这些!” 细辛恍然大悟,忙把贺兰香幼时所穿的那件烂衣从箱中取出,匆忙捧到她脸前。 贺兰香扯过衣服,便又去找郑文君绣的那件虎头肚兜,待等两件都在手中,她冲到灯火下细细比对着,比着比着,她突然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样,瘫软在地,脸色惨白至极,眼神茫然无措,是比哭还要严重的神情,仿佛,天塌了。 谢折忍受不住煎熬,将她从地上捞起,抱到榻上安放好,沉声询问,语气透着股子焦躁,“贺兰香,你到底怎么了。” 贺兰香双目死寂,看着谢折,鬼使神差摇起头来,喃喃道:“我不是贺兰香——” “我是王朝云,郑文君是我娘,王延臣是我爹,我……我是王朝云。” 谢折彻底无奈了,“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贺兰香仍是摇头,语气是心死般的平静,对他道:“我没有胡说八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如果我不是王延臣的女儿,为什么我的衣服上会有王氏的图腾和代表名字含义的祥云,如果我不是王朝云,王朝云为什么要调查我的身世,甚至杀害兰姨以绝后患。” 她看着他,“谢折你告诉我,为什么。” 谢折沉默了下去。 他讨厌贺兰香是王延臣的女儿。 但贺兰香无论是谁的女儿,贺兰香都是贺兰香。 谢折起身,道:“走。” 贺兰香人与枯木无异,呆呆看他,“去哪儿?” 谢折眼底复杂沉闷,冷声道:“当然是去提督府了,现在就去。” 贺兰香以为自己听错,傻傻看着谢折。 谢折:“你既觉得你是他们的女儿,便要过去表明身份,还要带着东西,与他们当面对证。” 贺兰香浑身一抖,眼眶通红发热,积压整晚的情感瞬间喷薄而出,扑到谢折怀里,痛快大哭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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