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按住秋若的手,看着贺兰香,嘴张了又张,最终只道:“你放心,谢折不会有事的。” 贺兰香冷嗤,“太妃娘娘刚刚还说此事绝非你能插手,眼下又笃定他绝不会有事,娘娘的所言所行,真是让妾身越来越看不懂了。” 李萼摇头,“不是我让你看不懂,是你眼里所看到的,不见得便是你真正看到的。” 贺兰香皱了眉,在心里默默重复:我眼里所看到的,不见得便是我真正看到的。 她看到了什么?看到陛下有意扶持王氏一族而打压谢折,看到王延臣与萧怀信同仇敌忾,誓不将辽北兵权收入囊中而不罢休。 这些不就是事实吗?真相难道不是这样? 贺兰香不懂李萼云里雾里究竟是什么意思,也不愿与她多费口舌,抬腿便要出去。 殿门开,腊月寒风瞬间扑面袭来。 贺兰香先是打了个寒颤,心里默默骂了一句这该死的鬼天气,待抬眼望去,双目又不由亮起,面上所有阴霾一扫而空,兴奋欣喜地道:“下雪了。” 仅是半个上午的时光,外面便已成了冰雪世界,碧瓦朱檐皆被洁白松软覆盖,放眼过去天地同色,雪沫如羽毛飞落,无声无息地堆覆到一起,是毫无杂质的皎洁与纯净。 贺兰香从未在北方过冬,生平还是第一次看见雪,她往前只在诗中知晓“千树万树梨花开”,却无论如何都在脑海中构想不出场面,此刻定睛去看这漫天飞雪的场面,身心皆是震撼,连烦恼都要忘却。 直到细辛又取了件厚氅披在她身上,她才有所清醒,喜悦过后,感受到彻骨阴寒,便想到:谢折的耳朵又要疼了。 她又想起进宫路上撞到的场景,喃喃道:“怪不得萧怀信出宫时是被人架上马车的,原来也是旧伤复发了。” 这时,李萼的声音蓦然出现在她脑后,透着些许急切,“你说什么?” 贺兰香便将来路上遇到萧怀信出宫,他身体疑似不好的事情说与了李萼。 “萧丞相在外面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既要躲避朝廷追兵,还要解决生计,身上的伤绝不会只有毁容那般简单,看得见的伤是容貌被毁,看不见的伤,估计疼起来能要他的命。” 贺兰香轻飘飘说完,再未逗留,与李萼道别,迈步离开。 在她身后,李萼看着漫天茫茫雪花,脸色逐渐比雪还要白,空洞的眼瞳里是深不见底的悲伤绝望。 * 出宫后,贺兰香没急着回府,而是一直守在臣子常走的朱雀门外。马车上燃有小炉,身上裹有厚氅,细辛见沿街有卖的驴肉热汤,特地给她打了一壶,喝不喝不要紧,抱在手里比手炉还要暖和。 就这样,贺兰香足等到了傍晚酉时一刻,因大雪压天,天色早早便暗了下来,但近年关的缘故,雪停下以后,宫门外的闹市依旧人潮拥挤,下的那点雪不够踩化的,最后可只在屋檐墙头上得见一点纯白,与月光相映衬,泛着动人的皎洁清辉。 “见过将军。” “将军好。” 听到宫门下传来动静,贺兰香掀开毡帘望了一眼,果然看到那抹熟悉的高大身影,气势凛然,即便一身常服,屹立人群里,也宛若鹤立鸡群。 她特地咳嗽了声,不大不小的声音,说:“细辛,手炉有些冷了,再添些炭火。” 谢折抬眼看到是她,未作犹豫,径直走到马车下,隔窗问道:“你怎么在这。” 贺兰香声音懒散怡然,慢悠悠地说:“入宫与太妃解闷,刚刚才出来。你呢?” 谢折:“在长明殿侍奉御前,刚刚出来。” 贺兰香哦了声,眼眸略沉下,姣好的侧颜在车厢幽袅灯影下显得有些说不出的愁意,镶嵌在月色与雪色中,媚而不俗,美若月台仙娥,有些欲要乘风归去的清冷。 她装作不经意地问:“陛下打算怎么处置你?” 谢折看着那对垂下的卷翘长睫,长睫投下两小块的清艳阴影,道:“削去皇城司提督一职,罚俸三年,具体交由御史台查办。” 贺兰香松口气,绷在体内的弦总算松了下去,她抬起手,将手里反复温了半日的汤壶给他,“接着,趁热喝了,回府的路还长着。” 谢折抬手接过汤壶,碰到时,手掌却包在了她的手上。 牡丹缠枝纹的袄袖下,粗粝的指腹触及皓腕玉肌,轻轻摩挲着。 贺兰香眼睫颤了下,蝴蝶振翅似的,眼神瞥了眼左右,落到谢折脸上,奚落道:“当着这么多人面,想干什么?” 人潮喧嚣,谢折静静注视她的眼眸,道:“以后再有今日之事,不必为我奔走。” 贺兰香愕然,反应过来她佯装这半晌,其实谢折早都知道。 不知是怨是委屈,她眼有些发热,将汤壶塞谢折手中,手抽回,轻飘飘嗔出句:“用你管我。” 谢折捧着热汤,仍是看着她,眼睛挪不开一样。 这时,宫门下笑声爽朗,王延臣领王元瑛从中出来,面对同僚贺喜,一路还礼——“哎呀,不过提督一个皇城司罢了,还得是陛下惜才,愿意给我儿这个历练的机遇,算不得什么绝好的职位,不过以后行事方便,与诸位多个照应罢了” 而对比王延臣的兴高采烈,他身后的王元瑛却是满面愁容,一副失魂落魄之相。 直等抬脸看到贺兰香,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上方才涌现出三分光彩来,可随之的却是更多的复杂与茫然。 谢折察觉到王元瑛落在贺兰香身上的目光,不露声色地皱了下眉,对贺兰香道:“天冷,你先回去,我随后便回。” 贺兰香正欲点头,王延臣浑厚有力的声音便远远传来,透着股耀武扬威的得意,“谢将军留步,可否借一步说话?” 谢折看了眼贺兰香,示意她听话不要逗留,转身朝王延臣走了过去,二人同往角门僻静之处。 那俩走了,王元瑛便到了马车下。 贺兰香自知与他话不投机,正想让细辛将毡帘放下赶马回府,便听王元瑛道:“你近来可好?” 一瞬间,贺兰香差点产生幻觉,感觉站在外面的不是王元瑛,而是王元琢。 她冷哼一声,十足的阴阳怪气,“托王大公子的服,你若对我这小妇人怜惜些,我自能多活些时日。” 王元瑛苦笑了声,语气里竟有些前所未有的悔意,道:“我以后,不会再伤你了。” 贺兰香彻底不懂了。 她转脸认真打量起王元瑛,确定人还是那个人,没被什么脏东西夺舍,也没被王元琢附体,只是精神萎靡了些,人也消瘦不少,仿佛经历了什么多大的打击。 可他妹妹刚选上皇后,他自己又提督皇城司,他能有什么打击? 贺兰香感觉真是见鬼了。 更见鬼的还在后面。 王元瑛看着她,眼底竟有疼惜涌现,温柔道:“天寒地冻,今日还下了雪,街面光滑难走,你开春前少外出走动,好好在家养胎,把孩子平安生下要紧。” 贺兰香打了个寒颤,揉了揉额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无奈至极下竟发出笑声,再看王元瑛,便郑重其事地道:“王大公子,敢问你是否吃错药了?” 。 雪色无情, 清冷月光下,王元瑛看着贺兰香,眼神百转千回, 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脱口而出,启唇却欲言又止, 一个字都说不出,满面挣扎之色。 贺兰香看着王元瑛的神色, 怎么都不明白这人究竟想干嘛,不过她对他向来也没什么好奇心和耐心可言, 见他半晌说不出话, 便将帘子放下, 将那张讨厌的脸挡住, 眼不见心不烦。 过了片刻,谢折回来,骑上马, 与马车同行,一起回府。 路上,贺兰香掀开帘子, 问他:“去了那半天工夫, 你和王延臣都说什么了?” 谢折:“他在暗示我将辽北兵权给他, 他可以保证从今以后与我握手言和,辽北势力归他, 京中势力归我。” 贺兰香冷嗤,语气满是嘲讽,“真是痴心妄想。” 谢折瞥她一眼, 漆黑眼仁平静无波,口吻稀松平淡, “你呢,你与王元瑛都说了什么。” 他在与王延臣周旋时往她这边看了许多眼,每次都是看到她在与王元瑛说话,虽然表情不太耐烦,但他很好奇他二人之间能有何话可说。 贺兰香想到王元瑛方才的样子,嫌弃道:“我和他能说什么,话不投机半句多,说什么都夹枪带棍,只是……”贺兰香眉头稍蹙,语气狐疑起来,“我发现他今日有些怪怪的,说出的话也跟着奇怪,让我纳闷不少,感觉他都不像他了。” 谢折:“什么怪话?” 贺兰香:“他问我身子好不好,还说现在外面冷,让我少外出走动,在家养胎要紧,他还说他以后都不会再害我了。” 谢折眉心一跳,原本因天阴而模糊的听力在此刻竟格外好使起来,他看着贺兰香,眼中出现显而易见的意外之色,还有一丝丝被压抑个严实,却仍是不禁流露出的醋意。 “你怎么回答他的?”谢折闷声道。 贺兰香哼了声,“回答他?我才懒得理他。” 谢折紧绷在额的青筋松懈不少,抓在缰绳上的手都放松些许。 贺兰香没留意他细枝末节上的小动作,自顾自继续道:“可我即便现在去想,也觉得怎么想怎么奇怪,这个王元瑛,过往见了我都恨不得吃了我一样,现在竟想起关心我,也不知是在发些什么邪风。还是说,他又有什么阴谋诡计,想要使在我身上?” 谢折沉下声音,“装腔作势之徒,切莫对他掉以轻心。” 贺兰香嗔道:“知道了,我怎么会对他掉以轻心,”她话锋一转,嗓音低微下去,故意的一样,“对他弟弟掉以轻心还差不多。” 谢折的脸色明显僵了下子,再看贺兰香,贺兰香便已将帘子放下,只留给他抹轻软妖娆的笑声。 * 朱雀门下,马车远去许久,王元瑛的目光却始终未曾收回来过,站在原地静看路面被车路压出的车辙痕迹,直到王延臣拍了下他的肩膀,他才恍然回神,转身对王延臣行礼,“爹。” 王延臣本就心情不悦,瞥了眼他目光所及之处,面色更加不善,打量着王元瑛的脸道:“魂不守舍,心不在焉,你方才趁为父不在,都与那贺兰香说什么了?” 王元瑛垂下眼眸,“爹看错了,儿子并未与她说话。” 王延臣冷哼一声,负手道:“你爹我虽年事已高,却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地步,你方才分明就是在与她攀谈。说,你究竟都跟她说了什么,可否警告她以后不许再与老二私-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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