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香与谢折亦随落座。 这时,一名掌事宦官进殿禀告:“回陛下,今日份奏折已由御史台审批完整,御史中丞谢大人于殿外等候良久,可否要他先行回去?” 夏侯瑞扬了下手,“回什么,人多才热闹,要他一并进来陪朕用膳。” “奴婢遵命。” 御史中丞谢大人。 谢大人,谢。 贺兰香在心里揣度两遍,忽然犹如被晴天霹雳击中,全身的汗毛险些在此刻竖起,她抬眼再看那貌似好脾气的新帝,便像在看一个不知底细的怪物。 世家大族不乏分支,陈留谢氏的主要分支有两个,分别为阳夏谢氏与康乐谢氏,阳夏谢氏被视为嫡系分支,统管全族,地位尊贵,宣平侯府便是阳夏一脉之首。 康乐谢氏地步虽不及阳夏,族中子弟亦不乏人中龙凤,每代皆出重臣。最重要的,是这两支历来以和为贵,走动频繁,视对方为手足,百余年里未起争端。 谢折把自己全家灭了个干净,看似斩草除根,可康乐一族的人可都还活着呢,那口恶气焉能轻易咽下。 夏侯瑞倒好,不仅没将这针锋相对的两方势力避开,还亲自组个局,好让他们见面切磋。 贺兰香越想后背冷汗越重,趁机起身,佯装柔弱胆怯地道:“妾身思前想后,自觉卑微,不敢与陛下同席,愿请告退,不打搅陛下与诸位大人雅兴。” 话音落下,谢折比夏侯瑞先看向了她,似没料到她会有这个举动。 贺兰香知道自己有点不厚道,但她实在受不了了,这殿中气氛简直要人喘不过气,她再待下去怕是要发疯,反正谢折那么有本事,干脆要他自己一人面对好了。 时间点滴而过,贺兰香维持福身的姿势,腰肢发酸未等来回话。 直到她额上沁出汗珠,沿着细嫩的脸颊滑落,即将蜿蜒流入脖颈时,龙椅上的人方轻嗤一声,温和地笑问道:“告退?贺兰氏,朕问你,你打算退至何处去?” 何处去。 炎炎盛夏,贺兰香活似被瓢泼凉水兜头浇下,内心蓦然涌出莫大悲凉。 是啊,退到何处去。 京城她人生地不熟,若是此时离宫,她连个歇脚的府邸都找不到,除了谢折的身边,她也不知道哪里还能让她感到安全,偌大个天子脚下,她竟想不到何处能是她的容身之处。 “京中祖宅已被臣提前差人打扫干净。” 谢折忽然出声,声线低沉有力:“贺兰氏腹中是谢家血脉,理应在谢家安生养胎,直至将孩子生下。” 贺兰香松口气,心顿时稳稳落了下去,后背的汗珠有所消减。 她感激地看了谢折一眼,虽然知道谢折根本不会留意。 龙椅上,夏侯瑞眯了眼眸,意味深长地看向谢折,“还是长源心思缜密,朕自愧不如。” 心思缜密。 好好的四个字,用到别人身上是夸赞,用到谢折身上,便无端充满讽刺。 偏贺兰香还听懂了这其中的讽刺。 她知道,留她一命生下孩子,是谢折手下那帮谋士斟酌出来的结果,其余势力不过顺势而为。最开始,诏令上点名要保的人,是谢晖。 倘若没有她揣上谢家嫡系最后一点血脉,谢晖再一死,这看似异常和睦的君臣二人,此刻吃的兴许就不是饭了,而是对方的肉。 贺兰香不知想到什么,眼前一片发黑,腿脚发软,缓慢坐了下去,再支撑不起身体。 这时,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子声音自殿门响起——“微臣谢寒松,参见陛下!” 贺兰香被声音吓到,放眼望去,视线落到一张坚毅的中年面孔上。 谢寒松年岁约有四十上下,宽脸高鼻,方口蓄须,长相很是端正,身着朱色文臣官袍,颇有不怒自威的架势。 他一进金殿,双目便死死盯在谢折的脸上,若非眼神不能杀人,谢折怕已惨遭凌迟。 “谢爱卿来得正好,快快平身。”夏侯瑞笑道,“朕的大将军刚从临安归来,朕正为他接风洗尘,你二人也正好叙旧,朕若没记错,他似是还要唤你一声……叔父?” 最后两个字一抛出去,不仅谢寒松的脸沉了,谢折的神情也黑了下去。 贺兰香的指甲快要将掌心扎透。 她此时无比庆幸自己为了维持寡妇形象而戴的帷帽,因为若没有这顶帽子,她不确定自己的表情是否能维持住冷静。 这小皇帝太邪性了,看着病病歪歪的没什么威胁,实则一肚子坏水,就这还只是刚开始,以后到底还有多少惊喜等着她,她都无法预料。 贺兰香不敢去想,只能祈祷时间过得再快些,最好现在便将菜上齐,吃完赶紧出宫。 “回陛下,”谢寒松口吻冷清,“御史台公务繁忙,微臣无暇伴驾,微臣过来,是因近来新接手一桩棘手的案子,始终难判结果,特来恳求陛下做主,为臣指条明路。” “哦?”夏侯瑞来了兴致,“谢爱卿但说无妨。” 谢寒松面朝龙椅,余光却直冲左座谢折,字正腔圆,高声诉道:“京城下辖县落有一后生,因早年在家受了苛待,成年后返回家中,杀母杀弟,屠尽全家,损伤人命无法计量,陛下说,这案子该如何去判?” 夏侯瑞身体后仰,双手交叉于胸前,不假思索道:“自然以命抵命。杀人无数,安能留他苟活。” “陛下明鉴。可那后生若从军多年,颇具军功,为我大周立下汗马功劳,又该如何去判?” “功过相抵。如斯凶残,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若那后生后台强硬,人脉宽广,且地位不在微臣之下,陛下说,又该如何去判?”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自然依法去判。” 谢寒松稽首于地,高呼天子圣明。 夏侯瑞边咳边笑,指着谢寒松,指尖直颤,气若游丝,“不,朕这不算圣明,在谢爱卿心里,应当是朕当众将杀母杀弟的凶手绳之以法,那才叫圣明,对吗?” 谢寒松不语,伏在地上的手渐有攥紧。 满殿寂静,夏侯瑞话音刚落,骤然高斥一声:“谢折何在!” 如轰雷捶地,在场中人除了谢折以外,哪怕宫人宦官,身躯都在为之一震。 贺兰香后脑发麻,呼吸不由加快,好像喊的不是谢折的名字,而是她的名字。 她扶结实了桌案的边沿,这才没有因喘不过气而昏倒过去。 在她身旁案席之后,谢折起身拱手,脊背刚直,“臣谢折,在。” “朕——”夏侯瑞看着谢折发笑,指尖点在御案上,似在考虑什么,嘴里来回沉吟,“朕,朕——” 倘若心跳声能扩大,场中此刻必定震耳欲聋。 谢寒松伏在地上的手攥到最紧,脖颈上的青筋上下跳跃。 贺兰香恨不得直接将帷帽掀开扔了,她根本喘不上来去,再闷下去怕要送命。 “朕——” 忽然,夏侯瑞似是想到什么答案,皱眉的眉头也舒展开,展颜笑出声音,“朕要加封你为京城总兵,另提督皇城司,拜一品太保,长源意下如何?” 谢寒松轰然瘫倒在地,浑身抽搐,唇齿不停张合,却一个字难以发出,一双血眼不可思议地看向皇帝,又看向谢折。 谢折面无波澜,颔首领旨:“臣,谢主隆恩。” 贺兰香这才算活了过来,乍一起死回生,亦然承受不住,全身香汗淋漓,手捂紧了心口。 就在她用力呼吸,试图平复下来心情时,年轻帝王清冽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贺兰氏。” 贺兰香心跳一滞,忙支起身躯起身站好,含颤启唇:“妾身在。” “宣平侯府不愿归顺新朝,举家殉国。朕钦其忠烈,追封宣平侯谢晖为护国公,因其生前未有正妻,故扶你为正,加封一品诰命夫人,务必为护国公诞下嫡子,绵延香火。钦此。” 贺兰香头脑一片空白,久久不能回神,直至宦官提醒,方离席叩拜,艰难谢恩。 狂喜的滋味在她这里差不多只持续了一个眨眼的工夫,真相紧接着便清晰地放大在她脑海里。 谢折明升暗降,满头虚职,顺带树了谢寒松这个劲敌。 宣平侯府从惨遭灭门变成举家殉国,看似是在给谢折开脱,实则是在为她肚子里的“孩子”开路,毕竟她成了正室,这孩子一生下便是嫡子,嫡子庶子,一字之差,得到的拥护可是天差地别。 一滴细汗自贺兰香白腻的鼻尖滴落,唤起她全身冷意。 她伏低叩首,极力压制住嗓音中的所有惊恐:“妾,妾身……谢主隆恩。” 拜完平身,她头上的帷帽随之倾落,露出乌发雪肤,红唇灼目,美目潋滟。 在她身前,年轻孱弱的帝王眼睫略抬,眼眸中飞闪过一丝惊艳,指腹不由细细摩挲起扶手上的精密龙纹。 在她身后,谢折留意到龙椅上那位盯在她身上的眼神,不经意间皱了眉头,眸中情绪晦暗不明。
第25章 祖宅 在宫中用过膳,贺兰香回到马车上,整个人便如摇坠许久,总算落下去的梢头残叶,全身虚弱无一丝力气,伏在位上不言不语,大口喘息,散落的鬓发都因汗水潮热,黏贴在雪白泛红的颈项上。 两个丫鬟闲暇时光在宫门外的坊市转了转,采买了一些小食,此时被主子模样吓到,忙给她斟了盏清凉解暑的茉莉青梅香饮子。 贺兰香喝了两口饮子,心定下去不少,起伏的胸口也渐有平息。 “发生何事了?”细辛白着一张脸,不安地问,“可是陛下为难主子了?” 贺兰香摇了摇头,因气力尽失,咬字有些绵软艰难,“陛下没有为难我,他将我扶了正,封我为一品诰命夫人。” 细辛眼眸发亮,“这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贺兰香阖上双目,柳眉不觉间便已蹙紧,无力再去解释。 “我累了,且歇上一歇,到地方了再叫我。” “是。” 车毂的滚动声有节奏地响在耳畔,若放平时,贺兰香早已嫌弃吵闹,可在此刻,竟无端觉得安心。 起码她知道,自己没有留在皇宫,马车外的人是谢折,而不是那个阴恻恻的新帝。 想想那颗血泪般的红痣,贺兰香便遍体生寒,庆幸当时还好有谢折在她身边。 她太累了,没有觉得自己当下的想法有哪里不合理,更没想起来,就在不久之前,她还想一簪子将谢折捅死。 见主子睡着,两个丫鬟放轻了动静。细辛担心贺兰香睡熟着凉,特地往她小腹上搭了条薄绫小褥,之后便再无声音。 静着静着,马车忽然停下,车毂声消失,嘈杂人声传入车厢。 贺兰香思绪正沉浮,突然被惊醒,心情倦烦至极,恼火道:“外面是什么人?” 未等丫鬟察看,一道清朗张扬的少年声音,流水般清透地穿过帘子——“过不了就是过不了,京城宿卫军我们王家说了算,管你们去哪,想走就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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