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姝哼了口气,总算不情不愿的妥协下来,闷声道:“明日里李家赏荷宴,我会叫她一同前去。” 王氏抬手摸着她的发髻,笑:“这才是娘的好孩子。” 谢姝:“不过我也只与她多说两句话罢了,可不会刻意亲近她,她性子慢慢吞吞的,也不太聪明的样子,看着便招人烦。” 王氏笑而不语,转脸望去仪门,心道她可比你聪明多了。 来时王氏还在想,该如何与这贺兰香开场,不想对方先发制人,上来便是一句“婶母”,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王氏自然也就顺势而下,做足了长辈样子。 那样的容貌,再搭上一副好心机,王氏有预感,贺兰香日后就算沦为弃子,照样能在京城搅起一番风浪。 * 送走王氏母女,外面日头正盛,贺兰香不想顶着太阳回住处,便留在花厅继续饮茶避暑。 细辛清点着王氏此行留下的礼品,感慨道:“奴婢本以为这些高门贵妇都是孤高之人,不想谢夫人竟如此和善,这样倒好,有她帮衬,主子以后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 贺兰香听后嗤笑不已,仿佛听到什么多好笑的笑话,笑完,她目光往前,落到她亲自斟给王氏的那盏茶水上。 从王氏落座到离开,那盏茶纹丝未动,一口没下。 这母女两个,没有一个是看得起她的,只不过一个年纪大,会装,一个年少,装不出来而已。 * 翌日早,因要赴赏荷宴,贺兰香特地起早了些,穿戴整齐,走时带上了几盒临安带来的胭脂膏子,到了李家宴上,只道是自己亲手做的。世家贵女们素日见惯了金银珠宝,听到“亲手”二字,方起了些兴趣,纷纷开盒试用。 “颜色好生浓郁,真与京城本地的不同。” 率先说话的是崔氏女,闺名浔芳,为人轻声细气,身着一袭丁香色衣裙,更添温柔内敛。 “好香啊。”今日组局的李氏女嗅了一下手上,发出赞叹,“清清淡淡的,也不冲鼻,但就是雅致好闻。” 谢姝神情恹恹,懒得往胭脂盒里瞧上一眼,阴阳怪气地道:“露儿姐在临安待那么久,竟也跟没见过世面似的,可见你在那几年,也没用过什么好东西。” 李噙露笑道:“临安的好东西多了,我还都要一一用过来不成?那我每日里别的不做,单坐在那试胭脂便好了。” 她轻剜谢姝一眼,转眼噙笑看向贺兰香,“嫂嫂是往里加了什么香料吗?我素日得闲,也没少做着玩过,都没有这种好味道,你可要好好教我,不得藏私。” 贺兰香在外时刻不忘自己是个可怜寡妇,不仅穿的皎玉白的衣裙,神情也总是喜里掺悲的柔弱模样,扯唇一笑,比廊下随风摇曳的白荷还要招人心疼。 她顺口胡诌:“也没加什么,就是取白芷、白荷、白芍药、白山茶四样,晒干磨粉,再取狐尾百合、凤仙花、丁香草、水仙、木槿,取其花蕊拧出汁子,两样和到一起,再加蜂蜡香油调制,密封装好,做胭脂时往里剜上小勺,便可芬芳馥郁,触及生香。” 李噙露败下阵来,连连摆手:“做不成做不成,名字都要把我绕乱了,我还是蹭嫂嫂的用吧,不揽那瓷器活了。” 贺兰香便笑:“我那边多的是,你尽管去用。” 二人从胭脂说到花,又说到廊下盛开芙蕖,都道没临安西子湖的好,那边才叫碧叶连天,花开如锦。 谢姝插不进嘴,又不屑与别的闺秀搭话,独看得上一个崔浔芳,可崔家女又是锯了嘴的葫芦,一棍子打不出来三个字,只好无聊的拿点心喂鱼玩,心中懊悔不该带贺兰香来,风头全让她抢了。 这时,大群婆子簇拥来了名宝髻华服的年轻女子,谢姝听到动静,转头望去,两眼顿时放光,激动地迎上去道:“宝月姐?你怎的也来了?你家里人不是不放你出来走动吗?” 贺兰香循声望去,对上来者一张莹润讨喜的圆团脸,脸上圆眼圆鼻,连嘴巴也是圆润的樱桃嘴,活像画上观音身旁的小仙人,说不出的和善可亲。 却也只是像而已,“仙人”肚子高高隆起,显然只是生的稚气重了些,实则身怀六甲,乃是嫁为人妻的妇人。 崔浔芳起身,面朝妇人福身,“见过嫂嫂。” 贺兰香对妇人的身份顿时了然。 七姓世代通婚,来的这位,应当就是去年初嫁入崔氏门阀的卢氏女,卢宝月。 “我是打着看管小妹的名头出来的,再不到处走走,我真是要被闷疯了。” 卢宝月挺着个大肚子,性子却风风火火,到了便端起谢姝席上的茶水喝了一口,吓得谢姝赶忙去夺:“这是玫瑰花茶,你喝不得!” 卢宝月叉起腰:“有什么喝得喝不得的!能将这小畜生喝下来倒也好了,这都误了快两旬了,按理早该出来了,我这是怀了个哪吒么!” 李噙露也劝她:“急什么,都说瓜熟蒂落,时候不到,急也没用啊。” 卢宝月气到发笑:“你们一群未出阁的姑娘,也敢拿这样的话搪塞我。” 她视线随即落到贺兰香身上,笑说:“想必这位便是贺兰嫂嫂了,嫂嫂你来评理,你说她们这群丫头片子是不是不害臊!” 贺兰香被牵连进去,跟着笑闹半晌,晌午一至,人也疲乏下去,便就地卧在了屏风后的贵妃榻上,闭眼小憩。 她歇下,李噙露也自觉乏累,与崔浔芳结伴,找其他地儿午睡去了。 三两分散,最终席上也就剩下谢姝与卢宝月两个人。 谢姝还像儿时一样,将头枕在卢宝月膝上,让她用头发丝给自己搔耳朵。 “我还是同你最有话说,她们我都不喜欢。”谢姝埋怨,“露儿姐也同以往不一样了,在临安过了几年,回来便不与我亲近了,让人生厌。” 卢宝月道:“因为只有你还是孩子心性啊,生在咱们这样的家族里面,哪有什么亲近不亲近,无非是今日你家得势,我便离你近些,明日她家得势,我便离她近些。家里若失势,公主千金也要坐冷板凳上,若得势,野鸟也能飞上枝头,充一充凤凰。” 她冷笑。 谢姝没听到弦外之音,霎时急了,抬脸瞪眼道:“我谢家哪里失势了!” 卢宝月长吁一口气,手指头戳了下谢姝的头,“你啊,狗屁不通。” “我通的!”谢姝急于证明,“你们说的那些曲曲绕绕我都懂,我只是懒得去想而已。” 她气鼓鼓杵了片刻,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朝卢宝月凑过头去,高深莫测地道:“宝月姐,你知道李家为何会匆忙从临安回来吗?” 卢宝月:“新帝登基,皇后未定,谁不想带自家女儿碰碰运气。” 谢姝摇了摇头,凑到卢宝月耳畔,说起了悄悄话。 卢宝月听完大惊失色,忙去打谢姝的嘴,“事关整个李氏的清誉,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谢姝揉着嘴,“这可不是我乱说,私底下好多人都在传了,谁不知道宫里新帝连日宠幸——” 卢宝月连忙捂结实了谢姝的嘴,下意识看向屏风后那道醉花弱柳般的身影,低声训斥:“住嘴,以后不准再提。” 谢姝轻哼一声,“反正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李氏要想压下这桩丑事,除非找个厉害的靠山去规劝新帝,谢折倒是可以。” 卢宝月语气倏然嫌恶,“别闹了,他们怎会将女儿嫁给一个六亲不认的疯子,那是要教后人耻笑的,更不说——” “那疯子还是个聋子。” 聋子。 贺兰香睡意朦胧,乍然便清醒过来,困意荡然无存,眼中疑云密布。 傍晚,蝉鸣聒噪,落日流金。 众多女眷结伴出府,惜别过后,各上车马。 崔懿刚好下值,途经李家府邸,见到妹妹与弟媳从中出来,干脆同行护送,另与贺兰香寒暄片刻。 寒暄完,眼见崔懿动身,贺兰香道:“不知崔副将可否有空,与妾身借一步说话。” 崔懿面露诧异,点头应下,扬手让马车先行。 步入静处,贺兰香问起了谢折耳朵一事。 她对此其实早有困惑,只不过自从离开临安以后,谢折的耳朵便一直正常,使她险些忘了那一茬。 崔懿以为是什么大事,闻言不由苦笑:“原来是这个,夫人心细如毫,想是早已发现。这没有什么说不得的,昔年辽北大营军纪崩坏,斗殴打架之事每日不计其数,大郎当时年幼,不提防便被打坏右耳,又未能及时医治,便积疴成疾,右耳听力尽失,平日只靠左耳闻声。” 贺兰香回忆起她刺杀谢折的那个夜里,犹豫道:“可他的左耳,似也不太灵敏。” “旧疾复发时会那样。”崔懿道,“他当时右耳伤势太重,殃及左耳筋脉,每逢阴天,左耳便会连带失灵,与他说话,要么离得近,要么用力吼。” 贺兰香恍然明了。 她说不出自己是个什么滋味,只是感到心口很闷,无比的闷。 “因为什么?”她问。 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会因为什么被打到耳朵失聪。 崔懿失笑,摇头道:“夫人,你没挨过饿吧?” “恶狗抢食的场面你都不一定见过,又怎会知道人饿急了是什么样的,辽北粮草常年短缺,将士很多时候都只能靠谷糠充饥,谷糠也要靠抢的,抢不到便挨饿,饿就没有力气,没有力气,上了战场便是死路一条。” “将军小的时候,抢起饭来很凶,因此挨了很多打。” “他太想长高了。” * 回到谢府,正值天黑,贺兰香刚到住处,便听见从天而降一道脆响,那寻遍京城才买到的上好蝴蝶瓦,竟被工匠失手打碎一片。 若放平日,贺兰香必定看也不看径直略过,毕竟那是用谢折的钱买的,她不心疼谢折,自然也不心疼他的钱,打碎几片瓦,关她什么事。 可今日,她也不知怎么了,竟走到被摔成三半的瓦旁,俯下身观望片刻,道:“粘好继续用吧,怪可怜的。” 细辛春燕被她惊到,问她怎么了,她也只是摇头,回了房中歇息。 夜半时分,房中灯火一颤,贺兰香被闷雷声惊醒,睁眼见床前矗立一道高大的身影,险将她吓没了魂魄。细辛春燕缩在房门两侧,瑟瑟不敢出声。 “你吓死我了!”她恨不得一脚踹谢折身上,捂着心口坐起来道,“大晚上的不睡觉,来找我做什么。” 谢折一身冷盔,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身上尚沾潮湿雾气。 “你今日去李氏门上了?”昏暗光线加深了他五官的凌厉,连带声音也是不加修饰的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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