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负责把你送到。”谢折沉声道。 言外之意:他今晚不会留下陪她,更不会碰她。 贺兰香哦了声,明白了。 算是好事,起码她不用再受累了。 也不是好事,因为细辛春燕都留在了家中照应,谢折再一走,她就只能一个人待在那所谓的“泉室”里,一待三天。 她其实挺需要人陪的。 贺兰香闭上眼,决心不再去想那么多,横竖不过三天,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要自己熬过去。 两个人你不言我不语,气氛就此寂静,唯有车毂嘈杂。 贺兰香将颠簸想象成摇篮,将嘈杂想象成乐章,如此自我催眠之下,竟也慢慢睡着了过去,还做了个短暂的梦。 泉室漆黑,密不透风,层叠热雾蒸腾在她身上,将瓷白肌肤烘烫成了急促的红,全身分不清是雾化成的水还是肉里沁出的汗,简直要将她的血全部热干热化,让她不见天日,永远封死在这漆黑可怖之地。 她用力捶打着石门,呼喊着放她出去,可无论怎么喊,都没有一个来给她开门的人,她的指甲抠在门上,留下一道道长长的划痕,十根手指指尖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即便那样了,她也不愿停下动作,因为太热了,热到她必须靠自残的疼痛提醒她自己,她还活着。 “放我……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梦中呼喊太过撕心裂肺,贺兰香猛然睁眼,口中气喘吁吁,视线一抬,正对上谢折审视的眼神。 烛火猎猎,光影交叠,谢折眼底难得流露一丝紧张。 “做噩梦了?”他问。 贺兰香本想点头,但感觉姿势怪怪的,回过神才发现她早不知何时倒在了谢折的腿上,男人腿上肌肉比钢铁还硬,硌的她后脑勺生疼。 她的手扶住谢折的腿,支撑起软绵绵的身子,余惊未消,坐好后仍大口喘着粗气,一时说不出话,直等到将气喘匀,才缓慢地点了下头。 这时,马车倏然放缓前行,应当是到了城门方位。 贺兰香并不对此感到心惊,因为谢折没有对此次出行抱以太大避讳,车架没换,随从也还是那几个亲信,外看只是排场低调了些,大将军的架子还摆在那,有眼睛的就不敢去拦。 而就在马车即将经过城门时,一道清朗的男子声音自外传来,看意思是要验车察看。 贺兰香一下子便想起这是王元瑛的声音,下意识看向谢折,眼中是不知所措的惊慌。 谢折眼波未动,四平八稳的冷静,看向她道:“衣服脱了。” * “亥时以后凡有出城者,无论王子庶民,一律验籍查验,瑛也是按规矩行事,想来谢大将军不会在此小事刻意为难。” 王元瑛端得一副彬彬有礼的谦逊样子,即便身穿轻甲,腰配长刀,书卷气也压都压不住。 碰上软刀子,马车左右的一帮手下想反驳都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拿他们将军正值歇息不喜打搅当由头,阻挠对方上前。 王元瑛自然不会对此买账,两方正僵持不下,男子低沉肃冷的声音便自车帘后面传出——“无妨,王都尉尽管验看。” 王元瑛对车拱手,“瑛多谢大将军体恤。” 他恭敬上前,抓住一截车窗的帘子,径直掀开。 昏黄的光线中,只见谢折独自端坐座上,眉目如墨,神情冷沉,身披一件通体漆黑的披衣,全身包裹其下,撑住肩膀宽阔的轮廓,更显得身躯壮硕如山。 王元瑛在车中扫上一遍,对谢折拱手,“今夜武仪门校尉告假,瑛临时替值,不想竟偶遇谢大将军出城,不知将军如此半夜出行,意下所为何事?” 谢折手下不耐叫嚷:“我们将军旧伤复发,大夫说夏日泡泉水能有愈伤骨,遂往城外的温泉庄子走上一趟,王都尉如此盘问仔细,是要同我们将军一同前往吗。” 王元瑛笑了笑,好脾气地道:“瑛尚有公务在身,恐难得此雅趣,不过家中二弟近来倒在城外逗留,这位兄弟若有缘得见他,不妨替我劝上一劝,让他早些家去,别忘了家中重要日子。” 一番话把对方噎个严实,不知如何作答。 回过头,王元瑛又对谢折笑笑,重施一礼,“更深露重,不打搅教军赶路,瑛恭送将军慢行。” 随后便垂下帘子,吩咐士卒让路放行。 车毂轰隆,重新上路,转瞬消失在浓郁夜色中。 王元瑛看着车马离去的方向,将抓握车帘的手放在鼻下轻嗅,眼神中逐渐浮现蹊跷之色。 不知怎么,他总感觉那车里面,有股子萦绕不断的女子香。 另一边,马车中。 直等确定远离城门有半里开外了,贺兰香才从披衣下探出头,自谢折的腿上坐起了身,大口喘气,掀开帘子,任由清凉晚风吹拂在滚烫发红的脸颊上。 幸亏她骨架小,谢折身躯又壮,下半身蜷缩在他腰侧,上半身放平伏在他腿上,披衣一盖,也就蒙混过去了,但凡二人的体型差距削弱那么一点,这关都没那么好过去。 这些王家人,真是阴魂不散。 贺兰香喘完了气,心情逐渐平复下来,看着天上明亮闪烁的星辰,转脸对谢折笑道:“马上就要一连三日不见,你当真就舍得我?” 谢折未语,解下披衣扔在她身上,一脸冷淡。 贺兰香看着他那副样子,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穿好了披衣,扭过脸继续去看天上的星星,心里暗骂了句闷葫芦。 有点威风全装在脸上了,要知道,她刚刚才埋脸在他腰下,他有没有想那点小九九,她还能不知道吗。 贺兰香哼了声,抬手揉着被顶出红印的脸颊,也不戳破。 谢折看着她揉脸的动作,耳后滚热发红,也不出声。 二人就这么各怀心思地僵持了半路,马车再停,便已抵达了地方。 贺兰香身穿披衣,头脸也被宽大的帽子遮盖住,视线受阻,下了车只知拽着谢折的袖子跟谢折走,并未留意周遭景致,只觉得凉快不少,心下猜测这温泉庄子的草木应当较为旺盛。 就这么走了半晌,终于停下,随着轰隆一声大响,泉室石门大开,领路人恭敬候在门外,请他二人入内。 贺兰香抬脸一瞧,脸顿时失去所有血色,变得煞白一片。 这石门的样子,竟与她梦中的一模一样。 谢折留意到她的异样,目光打量在她脸上,“怎么了?” 贺兰香摇头,压下心头恐惧,安慰自己梦只是梦,道:“没事,走吧。” 二人并肩步入石室,才进门口,蒸腾着的苦涩药气便伴随热雾扑面笼罩全身,转瞬浸透衣物,打湿头发。 室内无灯,唯有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高挂房顶照亮,光芒幽渺凄森,照见一口长宽两丈开外的偌大泉池,池面烟气萦绕,伸手不见五指,唯能听到泉水咕嘟涌动之声。 才进来这片刻,贺兰香便已浑身湿透,遍体冒汗。 而这,才不过是刚刚开始。 “我如果想半途而废,会不会没人放我出去?”贺兰香看着泉池,忽然来上这么一句。 谢折:“外面每时每刻都有人守着,只要你想,随时都能出去。” 话说完,他察觉到了点什么,转脸看着贺兰香,“你害怕了?” 夜明珠幽渺的光芒下,贺兰香嫣然一笑,撩开眼睫对视上他,“我若是怕,你会留下陪我么?” 谢折定定看了她一眼,决然转身,放出话:“三日后,我会派人来接你。” 贺兰香没留他。 直到谢折快走出石室的门,她不疾不徐的声音方缓慢传出,烟气一样平淡——“谢折,你答应我三件事。” 谢折停了步子。 贺兰香道:“三日之后,你的人若没接到我,你把我剩下的财产分给我那两个丫鬟,放她们自由,让她们各自过活。这是第一件。” 她顿了下子,接着说:“你派个人将我一把火烧了,灰送回临安,与谢晖葬在一块。这是第二件——” 谢折头发猛地炸开,转头冷冷质问:“贺兰香,你什么意思?” 贺兰香冲他一笑,动手解开衣带,“能有什么意思,以防万一罢了。” “没有那个万一,”谢折冷声斥驳,“除非你想让这里的人陪你一起去死。” 贺兰香哼笑了声,继续宽衣解带,阴阳怪气地嘟囔出句:“看来你真的很怕跟新帝撕破脸呢。” 谢折额头青筋都在这时跳跃起来,却一字不想再说,转身愤然离去。 贺兰香笑出声,声音在石室回荡,“这就走了吗,第三件我都还没说呢。” 轰隆一声,石门关闭,将二人彻底隔绝内外。 门外,谢折一身未消水雾,将眼眸浸透,泛出血丝,平添不少凶戾。 他迈出几大步,本想决然离开,却又鬼使神差地转身回去,都不必转动机关,徒手便将石门推了开,大步入内到处观望,怎么都不见了那抹身影,徒留一地衣裙。 谢折看向雾气缭绕的泉池,喊了几声贺兰香的名字。 泉池平静无声,唯雾气涌动,连丝水波不曾泛起。 谢折慌了,跃入池中四处去找。 “贺兰香!” 他用力拨开池水,不放过任何一处地方,极度焦急之下,连思考的本领都没有了。 他没有想到,这么短的时间,这么眨眼的工夫,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出事。 “贺兰香!贺兰香!” 滚热的泉水溅入谢折眼中,烫红了他的眼,可他顾不得去擦,一昧大声呼喊名字。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雪白酮体蓦然暴露在谢折面前,女子清脆开怀的笑声响在石室。 贺兰香憋气憋太久,笑时还得大口喘气,这样也不妨碍她笑,活似看到什么绝顶滑稽的画面,险些连腰都直不起来。 谢折看见她,听着她的笑声,才知道自己被耍了,阴戾的眼眸中血丝密布,愤怒之下一拳砸向水面,泉水高高飞溅,又重重落下,活似一场骤雨降下。 贺兰香笑完喘完,不怕死地游到他跟前,玲珑身躯贴着结实胸膛,藕臂攀上强壮臂膀,撒娇似的嗔道:“还真生气了?跟你闹着玩罢了,你怎么又回来了,是按捺不住好奇,来问我第三件遗言是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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