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转眼来到第四日。 一大清早,风和日朗, 华车停在了府门外,下来了兴高采烈的谢大姑娘。 谢姝步伐轻快, 手里照旧揣着一盒榛子酥,等不及去找贺兰香说崔家那小晚晚有多可爱。 但等谢姝被门房拦个结实,听完了门房的话,她整张小脸顿时便垮下去了。 “什么?你说我嫂嫂不见我?”谢姝一脸困惑,满是不可置信。 房门连忙解释:“不是不见您,是夫人近来静心养胎,说好了不再见客,且等过了这些时日,胎像稳固些,想来便没有这般多的顾虑,您不妨改日再来。” 谢姝顿时恼了,瞪大一双清秀美目,“改日?还怎么改日?你知道我出来一次有多麻烦吗!再错过这次,我兴许以后都出不来了!” 人在气头上都喜爱夸大其词,谢姝亦不例外,怎么严重怎么去说。 房门心惊胆颤,却也不敢松口,哭丧着张脸,只说自己也是奉命行事。 谢姝心不甘情不愿地瞪看一眼府门,气得一甩袖子,“罢了,我看她就是不愿意见我,那我还在这自讨什么没趣儿!” 她本想将榛子酥塞给门房,想了想又一把夺回来了,觉得贺兰香辜负了自己的心,自己凭什么还想着她。 “你回去告诉她!”谢姝气红了眼,转身时放开声嚷出句,“我以后再不来找她了!” 上了马车,谢姝没忍住,靠着丫鬟哭了一场,哭完又觉得这般狼狈回府太过可惜,不如再在外面逛上一圈。 卢宝月已经看望过了,崔浔芳又同她玩不来,李噙露更没什么好说的。 谢姝仔细思忖一二,抹了泪吩咐:“去提督府。” * 王氏府邸东南方位,景致秀丽,僻静安谧,乃是长女王朝云所居浮光馆,入口处门上匾额题有四字——浩气清英。 院中南向,书房。 里面地方不大,布置简单,主要便是一几一椅一榻,余下便是书架,书架整齐排列,肃然有致,上面列满古今锦绣文章。 书架旁,紧挨着的是一只专门放画的博古架,博古架边上,便是半开的竹纹支摘窗,窗外翠竹簇拥梧桐,梧桐花落满地,风一过,香气沁人心脾,淡雅纯净。 谢姝站在窗口,美景难以解她心头之怒,悲愤地往口中塞着榛子酥,边嚼边斥:“有什么了不起的,有工夫见李噙露没工夫见我,这贺兰香好生不知好歹,枉我……” 谢姝想说“枉我真心待她”,但吃得急有点噎,没来得及将后面的话说出,便咳嗽着找茶喝。 居中的岁寒三友图前,是张乌木长方翘头案,案上松花砚一方,玛瑙水注一只,太湖石笔搁一架,竹子笔筒一个,哥窑笔洗一个,青花糊斗一个,水中丞一个,墨玉震纸一条。 桌案左上,又置十寸小几一张,上面坐有一壶一盏,一尊错金狻猊小炉,香烟布绕,瑞脑消金。 谢姝拎起茶壶快斟茶水,匆忙喝下两口,顺着胸口看向案后专心作画的女子,不悦道:“我都如此凄惨了,三姐姐你也不为我说句话。” 隔着缭绕烟气,身穿椒房色直裾女子顿笔抬首,一双细长上挑的眼眸中满是漠然,冷淡地道:“四书都会背了吗。” 谢姝怔了下子,摇头。 “女红刺绣可有长进。” 谢姝仍是摇头。 “知道家中每月要支出多少,进账多少,账本摸过吗。” 谢姝咬了唇,低脸摇头。 “世家千金,不思进取。” 王朝云重新提笔,细绘纸上梧桐,嗓音平静,毫无波澜,“放着正事不做,同一个下贱的娼妇置气。” 下贱的娼妇。 谢姝眼波一颤,下意识开口想反驳,可等看到王朝云那张喜怒不形于色的脸,莫名又开始发怵,心思百转千回,最终不过一句:“三姐姐,你真不愧是要做皇后的人。” 笔锋略滞一下,王朝云的唇上噙了丝不露痕迹的笑意,再开口,声音便温和不少—— “姝儿,你记住,人世苦短,莫要为不值得的事或人蹉跎光阴,你我身处如此高门,坐拥人间至贵,享尽荣华。便该知晓,所有来往关系,不过一时所需,过往云烟罢了。你我真正该在意的,只有家族的当下与将来,这些才是与我们息息相关,真正值得我们去费神的。” 谢姝说不出话,只顾点头。 房中静下,窗外翠竹摇晃,鸟鸣欢快,一派生机盎然。 却丝毫压不住这古怪沉闷之气。 谢姝感到浑身不自在,懊悔不该来的,又不好突然走人,目光来来去去,落到那副梧桐引凤图上,感慨:“画的真好,怪不得我娘说,二哥只会胡闹,舅母那一身好文采,只有三姐是整个随下来的。” 天下皆知,王延臣膝下三子个个文武全才出类拔萃,生个女儿亦是学问斐然,羡煞无数。 却已无人记得,王延臣的夫人,这四个孩子的娘,郑氏门阀的嫡长千金郑文君,年轻时,曾有北地第一女才子的称号。 画纸上,笔锋一重,勾出一朵极为绚烂的梧桐花。 “我是我娘生的。”王朝云口吻寻常,眼盯画中花朵,眼波沉稳不动,“自然随她。” 谢姝附和称是,瞟了眼窗外的天色,回过脸道:“三姐姐,太阳快落山了,我先家去了,改日再来找你玩。” 哪里还有改日,她真是怕极了这个冷冰冰的表姐。 告完别,谢姝便跟逃命似的,出了书房便马不停蹄跑出了浮光馆。 书房内。 王朝云作完了画,静静看着上面每一道她在过往八年不知练过多少遍的笔触。 忽然,她抬手拈起画纸,呲啦一撕两半,团成纸团,扔在了地上。 * “主子,这是什么草,真好看。” 月上梢头,房中掌灯,灯火下,美人伏案作画,乌发披散,衣袖经襻膊高束,露出两条丰盈雪白的胳膊,凝脂一样细嫩无暇。 贺兰香随意挥上两笔,一片亭亭玉立的叶子便舒展了开,对好奇打量的春燕道:“不是草,是兰花,只不过还没画到花朵而已。” 医官叮嘱她要静心,她这几日把杂七杂八的诗词赋集看了个遍,现在轮到了靠画画解闷。 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 她其实不太喜欢这个寓意,总觉得有股自欺欺人的味儿,但是风尘窝里,都爱给姑娘添点遗世独立的噱头,譬如兰姨以前最常让她习的画便是兰花,好显得与众不同,冰清玉洁。 男人还真就吃这一套。 兰姨很懂男人,但不太懂女人,所以给了贺兰香抽身之机。 慢慢的,贺兰香顿了神,提笔的手也顿住。 其实她每想到兰姨,总不由得要怔上片刻。 她养了她,又想卖了她,反过来,贺兰香既恨她,又总想她。 当母女没有情分,做仇敌又差点意思,不上不下,别别扭扭。 纱窗映烛影,微风吹皱往事,勾起柳昏花暝。 贺兰香回过神,发现笔锋力透纸背,晕染大片重色,正要补救,门便在这时被推开,刀鞘与腰甲相撞的闷响格外渗人,森冷之气汹涌充斥,连房中灯火似都跟着暗下三分。 贺兰香都不必抬头,用脚指头去想都知道是谁,便懒洋洋掀了眼皮,千娇百媚地笑道:“更深露重,怎敢有劳谢大将军亲自来接。” 几日未见,谢折身上的凶煞气一如往常,身上的冷甲冷不过他的眼眸,看人时,眼里像聚了把隐秘刀子,漆黑里透着杀机。 他未理会贺兰香的挑逗,径直卸甲露出甲下便衣,又将满手冷甲往地上一扔,对她丢下干脆一句:“换衣服,走。” 贺兰香妖娆娆地起了身,丢掉手中画笔,轻轻喟叹一声,很是惋惜的样子。 谢折皱了眉头,不懂她的意思,定定看她。 贺兰香走到妆镜前,随意拿起根簪子,横咬在口中,双唇噙住,动手挽出发髻,再用簪子别上。 她嗔了谢折一眼,慵懒懒地扶着发髻,“进来便宽衣,我还以为你是几日未挨我的身,憋得难受,趁着临走前,等不及要与我上榻好好恩爱一番呢。” 谢折气息乍然凝住,眼神不由暗下三分,盯看在那张狐媚蛊人的脸上。 他发现,这个女人真的很会用最寻常的语气,说出最骚的话。
第54章 药浴 因想着到了地方还得脱, 贺兰香并未穿得太过繁琐,翡翠色软罗云纹长裙,外罩梅花纹轻绸薄袍, 为掩人耳目,还在身上罩了件通体漆黑的连帽披衣, 披衣一上身,别说容貌, 男女都辨别不出。 更换完衣物,便是出后门, 上马车。 上车那刻, 贺兰香很自然地将手搭在谢折的臂弯里, 纤纤玉指柔弱莹白, 搭在壮硕的臂上,像靠着块冷硬的石头。 谢折垂眸瞧着那手,道:“也不问问我要带你去哪。” 贺兰香转脸看他, 眼里是轻佻地戏谑,唇上噙笑,“问不问的, 横竖你又不会把我卖了。” 她踏上车梯, 弯腰倾身入车, 声音随香风飘远——“你能舍得吗。” 谢折嗅着那丝残留的余香,只觉得臂弯滚热发烫, 抬起腿,一并上车。 车毂转动,动静隐秘响在出城的石板路上。 贺兰香几日来习惯了早睡, 上路不多时,便打起哈欠, 止不住犯困,身子也东倒西歪地摇晃起来,时不时往谢折身上靠上一下,身上清甜的气息直往他身上缠。 谢折阖眼养神,并不理会她。 马车略有颠簸,贺兰香光困,睡不好也睡不着,百无聊赖,无所事事。 慢慢的,她将注意移到了谢折的脸上。 才几天没见,他好像就又瘦了些,五官的骨骼感越发重,侧脸线条利索到像一把脱鞘开刃的刀,光是看着,便能感受到森森寒气。 贺兰香看着看着,不由得抬起脸,凑近了不少。 谢折猛然睁眼瞥她,“干什么。” 贺兰香看着他的下巴,鼻息呼出的香热喷洒在他唇上,好奇地问:“这几日,没刮胡子?” 谢折吞咽了一下喉咙,喉结滚动,别开脸重新阖眼,嘴里抛出冷淡一句,“忘了。” 贺兰香轻嗤,头靠在他肩膀蹭着,委屈兮兮地道:“那今晚扎到我该怎么办呢。” 车毂颠簸,烛台上的火苗抖动了下子,映在壁上的影子跟着晦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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