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来龙去脉,贺兰香心中有了数,点着头道:“未想到其中还有如此渊源。” 其实哪个传承百年的家族,翻起家谱来,离奇古怪的故事都不会少。 虽然她现在有点没明白,为何郑氏的族老当初会那么反对将郑文君嫁给王延臣,毕竟无论家世还是地位,在当时,两家应当都是对等的,称不上谁高攀了谁。 谢姝白着嘴说了这小半天,加上嗑了不少瓜子,口渴得不行,从丫鬟手里接过桂花饮子便咕嘟饮了大半盏,饮完抬脸瞧着榻上的美人,煞有介事地板下脸道:“嫂嫂,若郑家女儿来了京城,你不准与她们亲近,不然我就不理你了。” 贺兰香弯了眉目,温柔柔地飞了她记眼刀道:“好生刁蛮个千金,管天管地,还管到我的头上来了,这么爱管教人,明日我便让婶母早日把你打发出去,让你过足管家娘子的瘾。” 谢姝一听便急了,扔下话本起身跑到榻前坐着,抱住贺兰香胳膊晃道:“好嫂嫂,你怎么还当真了呢,我那不也是说说而已吗,你若真要和郑家的女儿结交,我,我又能说什么呢,我不过只会背地里哭两声鼻子罢了。” 贺兰香拍了拍谢姝的肩,调侃笑道:“几日不见,知道来硬的不行,学会装可怜了?好了,少在我这扮痴,我几时说要同郑氏女儿亲近了,肚子里这个小的还不够我吃一盅的,我歇都歇不过来,哪有那闲心去往人堆里扎。” 谢姝的表情顿时转阴为晴,咧开笑道:“我就知道嫂嫂不会的。” 她低下腰,将耳朵贴在贺兰香的肚子上,听了小片刻,惊喜道:“了不得!我小侄儿会动了!” 细辛从外间迎来,笑着说:“这才三个月多点,哪里就能动了,分明是我们主子饿了肚子在叫,姑娘也少吃点零嘴,马上便到用午膳的时候了。” 谢姝嘴上应下,回过脸继续去听,小声嘟囔:“我听着分明就是动了。” 贺兰香哭笑不得,实在无心提醒她,小孩子其实是长在小腹里,不是在胃里。 * 用过午饭,嬉闹到下午时分,贺兰香在太阳落山前催谢姝回了府。 谢姝走后不久,便又到了她喝安胎药的时候,漆黑一碗苦药汁子,喝时如上刑,喝完要闭气。 细辛给她顺着胸口,眉间凝结愁云,“晌午时奴婢差点便将三个月说成了两个月,现在想想仍是后怕无比。主子,奴婢总觉得咱们得找条后路,若谢将军每次一走便数月不归,真逢上事,远水救不了近渴,咱们是指望不上他的。” 贺兰香无言,吁吁喘着口中苦涩的药气,被药逼红的双目闪着清明的光。 其实她又哪里用细辛提醒。 局势不会永远一成不变,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尤其他谢折还是个位高权重的武将,朝野内外数不清有多少人想巴结他,他迟早会娶妻生子,在权衡利弊之后,对她做出取舍。 她不怕与他一刀两断,她只怕被卸磨杀驴,鸟尽弓藏。 “今日是什么日子?”贺兰香忽然问,指腹轻轻拭过唇上残留药汁。 “回主子,初九,秋分。” 她阖眼养神,默默算了算,道:“十四日是孔子诞辰,诸事皆宜,便定在那日出行,我要提前一日进宫探问,再决定十五当日是否赴宴。” “是,奴婢这去安排。” 细辛退下,贺兰香缓缓睁眼,看着游离在翠玉挂屏上的夕阳残影,伸出手去抓,抓到一手寂寞。 她看着空荡的掌心,轻嗤了声,眼底黯然一片。 * 中秋前夕,孔子诞辰,街上文人如潮,结伴尊孔拜孔,儒风气息浓重,连跑在街上的孩童,嘴里唱的都是儒家警言。 “——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忠孝勇恭廉,诚悌勤雅恒。”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颠倒纲常,社稷难长。” 皇宫内,李萼彻夜侍奉帝前,直至巳时二刻方回凉雨殿。 秋若迎上道:“回禀娘娘,贺兰氏今早入宫前来给您请安,被奴婢引至偏殿等候,是否要见?” 李萼稍作顿停,点了下头,之后抬起手,在白到了无血色的颈项上掐出两道醒目红痕,刺眼又暧昧。 秋若欲言又止,最终不过化为一声叹息,“您先进殿歇息,奴婢这去请她。” 未过须臾,一艳一素两道身影便已在主殿相对而坐。 贺兰香轻吹盏中茶热,在烟丝中稍掀眼皮,看了眼茶案对面的寡淡美人。 李萼依旧是那身万古不变的伽罗色,只比披麻戴孝要好些,十分适合守寡的颜色。衣服往上,面无粉黛,髻无珠钗,唯一的亮色,便是颈上两道鲜艳红痕。 和空洞乌黑的眼仁比起来,那痕迹简直香艳到罪过。 贺兰香眼波微转,将视线从痕迹上收回,莞尔笑道:“妾身前些日子便差人问过了,露儿入秋以后便受凉起了风寒,身子不爽快,十五宫宴便不过来了,且在家养着,养好了再来进宫陪伴娘娘。” 李萼面无波澜,声若散烟,冷冷淡淡地道:“我的妹妹是我一手带大的,她的性情如何,我比谁都清楚,她若想要见我,风寒又岂能阻拦她。” 李萼转了脸,无光的眼眸看着贺兰香,“她不见我,不是她的错,你不必替她遮掩。说吧,找我是为了何事。” 贺兰香笑了声,呷了口茶,放下茶盏,抬眼与李萼对视,渐渐的,眼中佯装出来的温软退去,化为锐利的,熊熊燃烧的欲-望,“明日中秋夜宴,几大世家争着让女儿在御前露脸,那么多人盯着皇后的宝座,难道,娘娘就一点危机感都感受不到吗?” 李萼静静看她,未顺着她的话走,而是启唇道:“怎么,谢折靠不住了?” 贺兰香怔了一下,没想到李萼会这么一针见血。 “想让我争宠,掌些实权,然后为你所用,”李萼道,“想法是很好的,毕竟我需要你帮我看护妹妹,但凡我能力之内,我必定会庇护你。只不过,贺兰夫人,你到底高看了我。” 李萼认真看着贺兰香,说:“你不要忘了,我是先皇的妃子。” “那又如何。” 贺兰香捏紧了茶盏,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目光灼灼道:“以往又不是没这个先例,子夺父妻若为惊世骇俗,父夺子妻不也如实发生过,再是口诛笔伐,唐玄宗不也照样纳了杨贵妃?” 李萼轻轻点了下头,问:“那他们的结局呢。” 贺兰香骤然失语。 李萼端起茶,茶盖撇了下浮沫,余光扫视着贺兰香,“我不愿当杨贵妃,也不想落得个缢死马嵬坡的下场。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心思如此缜密,怎会突然乱投医,将如意算盘打到了我的身上。” 话说到现在,二人之间已无嫌隙,贺兰香舒出口长气,不再有所保留,轻嗤一声悲凉地道:“不往你身上打,往谁身上打。” “往康乐谢氏身上打,无异于与虎谋皮,往王氏身上打,更是自掘坟墓,我现在怀着孩子还好,若等到孩子呱呱坠地,与母体分离,我才是真的孤立无援,成了砧板上的鱼肉,谁都能对我宰上一刀。你说,除了你,我还能依靠谁?” 她别无选择。 殿中寂静无声,风过留痕。佛龛上的金佛不语,在烟丝里冷眼旁观人世冷暖。 李萼喝着茶,“或许,你还是该一心依附谢折。” 贺兰香气急生笑,瞧着李萼,“那我问你一句,不管谢折日后保我也好弃我也罢,战事如此频繁,倘若他有日死在外面回不来了,我该如何?趴在他棺材里抱着他的尸体哭吗?” 这时,秋若进门,对李萼福身道:“回禀娘娘,长明殿那边来消息了,说是谢将军凯旋,陛下要为他摆庆功酒,今日晌午便不来咱们凉雨殿用膳了。”
第77章 回来了 谢折回来了。 贺兰香的内心有一瞬像被什么击中, 心梢重重抖落了一下,随即便强行克制住激动,哼笑一声, 全然不在乎的模样,“说曹操曹操到, 我若不提他一嘴,兴许他还就没消息了。” 李萼看她一眼, 品着她故作寻常的古怪,对秋若道:“本宫知道了, 退下罢。” 贺兰香端起茶盏, 吹了吹热气, 但没喝, 两眼看着茶面的浮沫默默打起怔,思绪不知飘到了哪里。 李萼未作声,由她这么静着。 过去半晌, 贺兰香将茶盏放下,扶髻起身道:“时辰不早,妾身不敢过多叨扰太妃娘娘, 明日中秋夜宴, 妾身怀有身孕不便前往, 还要劳烦太妃娘娘关照,向陛下转达消息。” 李萼自然懂她用意, 沉默应下。 贺兰香福身告退,走至殿门,又听身后一声:“等等。” 贺兰香留住步伐, 转头望向李萼。 沉闷的伽罗色像是一张缚住鲜活气息的大网,李萼长睫压目, 孤寂成了被网困住的枯叶蝶,语气里带了三分真切的愧疚,“抱歉,没能帮上你。” 贺兰香笑了,浑然没放在心上的样子,道:“太妃娘娘,你能不能帮上我,不是你说了算,是我说了算。” 李萼目露诧异。 贺兰香眨了下眼,“来日方长,何必将话说满。” 话说完,她回过脸,声音悠然,“妾身告退。” 出了凉雨殿,上软轿,出西华门。 贺兰香在轿中掀起帘子,看着巍峨殿宇,高大仿佛延伸入云的朱红宫墙,只觉得这皇宫也不是皇宫,而是个困人的牢笼。 真不知道李萼是怎么在这待这么多年还不疯的。 “主子你看,奴婢瞧那像是谢将军的背影?”细辛忽然出声。 贺兰香心尖跳了一下,举目往宫门方向望去一眼,只见玄甲护卫云集,中间簇拥着匹驳色大马,马上男子重甲披身,窄腰宽肩,气势森然,不是谢折还是谁。 距离与他上次见面已过去一月有余,乍一看见这背影,贺兰香口中那颗烦人的乳齿便又隐隐作痛起来,心也止不住加快跳动,身上甚至出了薄汗。 “不是说陛下要为他摆庆功酒吗。”贺兰香望着道,“怎么这就要出宫了。” 她眼波微动,饶起兴致,“走,过去问问。” 软轿与宫门渐行渐近,在距有三丈之遥时,贺兰香的视野里忽然多出抹清雅窈窕的身姿。 “谢将军请留步!” 少女自侧路小径小跑而来,一袭牙白罗裙,上身兰花色广袖罩袍,袍中着有鹅黄内衫,步伐走动间,鹅黄与兰色交织,甚是赏心悦目。衣衫往上,织金刺绣的对襟领口上,颈项纤细,心形小脸,脸上平眉杏目,雪腮薄唇,单薄清雅的模样,令人难起警戒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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