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好!” 夏侯瑞一拍盘龙扶手,苍白的脸色因激动而涌上淡淡血色,却显得更为病态,是种强弩之末的生机,像将败的罂粟。他目光灼灼,盯着笼中困兽,如孩童盯看一件新得到手的玩具,声音沙哑而兴奋,“威宁伯的节礼深得朕心,说,想要什么赏赐。” 郑恪立即叩谢,“臣谢主隆恩,臣年事已高,自觉凡事皆已看开,功名利禄不过云烟尘土。唯一一桩心事,是家中小女郑袖姻缘未定,臣自知视野短浅,不敢轻易为女儿做主终身,故伏请陛下开恩赐婚,天定良缘,成全为臣一个做父亲的最大心愿。” 宴上有一瞬诡异的寂静,所有贵妇贵女不约而同将目光转向安静无声的郑袖身上,目光多少沾些鄙夷。 郑袖脸颊绯红似血,手攥紧裙裾,不敢抬头与人对视。 夏侯瑞一声朗笑,“这个好说,京中别的没有,青年才俊是数不胜数,你只说想要什么样的女婿便是,从文从武,是否七姓之内。” 郑恪:“臣不敢欺瞒陛下,过往曾有得道法师断言,臣之小女夫星贵不可言,乃为独当一面的从武之材,年轻而权重,亦是望族之后,不出七姓。” 就差把谢折的名字直接说出来了。 郑袖心跳如擂鼓,快要羞赧到将头低到膝上,虽为父亲之举感到不齿,内心却是期待着的。她觉得,若真有圣上赐婚,想必谢折是不会拒绝的。 “从武之材,年轻权重,望族之后……”夏侯瑞眯了眼眸,沉吟着将在场武将一席全扫了一遍,最后收回目光,看向身旁之人,别有深意地笑道,“长源?” 谢折眼波沉着,似乎谁都没有在意,余光却落到贺兰香身上,看她吃茶压惊,粉腻的手捋着高耸成峰的胸口,指尖指着笼中困虎,正在专心与身旁丫鬟说着什么,毫未留意他这边只要点下头,就能得到一桩婚事。 “亦有算命的给臣算过。”谢折面不改色,口吻薄冷地道,“说臣克妻,过门即暴毙。”
第84章 中秋6 夏侯瑞听后微微一愣, 旋即嗤笑出声道:“长源这是在说什么,朕只是想问问你身边可有合适人选,你何故出此言论?” 谢折未回话, 随便自己那一句“克妻”激起多少千层浪,他自巍然不动稳若磐石。 夏侯瑞微微扬起下巴, 轻点着若有所思道:“不过话说起来,若论从武之材, 年少权重,望门之后, 似乎也没有比长源更合适的人选了, 不如就让你与郑氏——” “陛下。”谢折再出声, 声音便已更加寒冷, “臣刚刚说过,臣克妻,不宜婚娶。” 夏侯瑞哼笑道:“长源惯会说笑, 别人朕不知道,你是从来不信算命鬼神之说的,算命之言与你而言, 不过是耳旁杂风罢了, 岂能当真。” 上过战场的人最忌讳信命, 因为信了就得相信报应,他谢折的报应, 今生今世,还得完吗。 殿中静谧,唯歌舞不歇, 谢折未置一词,面容冰冷如神祗, 仿佛永远不会为俗世红尘而动心,自成一隅孤寂。 郑恪按捺不住,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到嘴的鸭子飞跑,他郑氏式微,过往又与王氏结仇,谢折这个金龟婿他是扯下这张老脸也是要钓到的,便清了清嗓子,对夏侯瑞道:“回陛下,老臣思来想去,婚姻大事,不得全然听信神棍一面之词,陛下若当真有意将小女许给谢将军,不如就全凭您来做主,天子之言便是天意,谢将军是忠臣良将,安能忤逆圣意,逆天而为?” 夏侯瑞听后笑着,余光瞥着谢折,对郑恪摆手道:“爱卿莫急,朕即便想当这月老,也得看这红线能否牵上。正好,大宴当头,该在的都在了,不妨由朕替你问一问谢氏长辈,看他们意下如何,如此可好?” 郑恪叩首,口中高呼:“陛下圣明!” 夏侯瑞眯眸而笑,稍作思忖便启唇道:“谢爱卿何在。” 御座东列文官席上,谢寒松起身行礼,“臣在。” “朕问你,倘若朕为你侄儿谢折赐婚郑氏之女,你可愿意?” 谢寒松两臂一压,头颅深埋,声音沉重不卑不亢,“臣人微言轻,不敢与谢大将军攀亲,但凭陛下做主,臣别无二话。” 夏侯瑞便让谢寒松坐下,将身为谢寒松之妻的王氏叫了起来。 王氏话术与谢寒松相近,无外乎是全凭圣上做主。 夏侯瑞的手指指腹叩击在龙纹把手上,目光一一略过席位,若有所思地沉吟着,似乎在想还能问谁。 忽然,他字正腔圆地道:“贺兰氏何在。” 宴席中,贺兰香原本还在喝茶压惊,顺带时不时打量两眼那笼中困虎,冷不丁听到传唤,尚未凝神,人便已下意识站了起来,款款福身柔声回话,“妾身在。” 夏侯瑞嘴角噙笑道:“你夫谢晖与朕的大将军乃为手足至亲,他既不在,不如便由你替他决断,是否赞同谢郑两家联姻。” 联姻二字一出,贺兰香才知道自己这半晌都错过了什么。 霎时间,场中或深或浅的目光,全部落在了她身上,或探究或狐疑,好奇她会说出什么答案。 所有目光中,有一道目光格外深沉清晰,目不转睛对着她。 贺兰香略抬眼眸,与谢折漆黑的眼睛对上。 隔着歌舞灯影,她看不清他的眼神,但能感受到看不见的烧灼在视线中翻涌,丝丝升温,滋滋发响。 贺兰香是知道该怎么体面回答这个问题的,不得罪人的话她很懂怎么去说,这点小场面根本不在话下。 可不知为何,竟怎么都张不开那个口。 哪怕郑袖是她早有预料的人选,真到临门一脚,她有点笑不出来了。 目光穿过灯影,她定睛看着谢折。 这个高高在上,坐在帝王身侧的男人,穿着她送给他的衣服,嘴角残留着她唇上的口脂,就在开宴前,还与她在暗处亲吻搂抱,百般缠绵,耳鬓厮磨。 而到现在,却要她决定他是否娶别的女人。 按道理说,他要娶谁,她是管不了的,也没有资格去管,可……凭什么。 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过去许多个日夜是她和他是一起度过的,她是唯一知道他这副煞神外表下柔情一面的人,也是和他有过数不清亲密时刻的人,有无数个夜里她是在他的臂弯里睡下的,身上缠满他的气息,他的体温。 她不想和任何人分享他。 贺兰香迟疑了,迟来的妒忌和占有欲在她的心头上作祟,似乎直至今日她才无比清晰的意识到,谢折不仅在她身体上留下那么多的痕迹,连她的心也没能放过,不知何时便已在上面烙上他的名字。 她在短瞬中失神,袖下柔荑不由收拳紧握,锐利涂满花汁的指甲刺入掌心,隐隐发颤。 夏侯瑞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歌舞顿时停下,殿中针落有声。 “贺兰氏,”夏侯瑞看着贺兰香,笑意深了些,“朕在问你话,朕要你说,谢郑两家是否联姻。” 贺兰香眼波略颤,强行回神,柔声款款道:“妾身惶恐,方才想起先夫,一时失神,望陛下莫要怪罪。回陛下,古来皆道长兄如父,妾身岂敢跨辈僭越,为夫兄定起姻缘?一切但凭陛下做主,妾身不敢越俎代庖。” 夏侯瑞喟叹一声,揉着眉心,咳嗽了几声,万般无奈的样子,“朕想听听你们的意思,你们又都让朕做主,朕连自己的主都做不了,能做谁的主。” 他朝谢折倾去视线,弯目而笑,“长源,你说,朕能做你的主吗?” 谢折不语,一双眼睛只落在贺兰香身上,眼底晦暗幽深一片,像是隐忍压抑了许多不悦。 贺兰香眼观鼻鼻观心,弱态柔姿站在席位,分明一身老气衣袍,却因容貌过于娇艳,素装淡抹不掩绝色,被衬成朵雍容娇贵的牡丹花,安静待放,待人折取。 夏侯瑞的目光在二人身上绕了两圈,眼底逐渐生出些恶劣的戏谑,没等到谢折的回应也不恼,兀自背靠龙椅,懒散随性之态,没急着让贺兰香坐下,细细思忖片刻道:“若朕真能当这回主,朕觉得,谢郑两族门当户对,长源与郑女又年纪相仿,倒也称得上是般配——贺兰氏,你认为呢?” 贺兰香扯出抹极自然的笑,道:“陛下所言极是,郑姑娘与谢将军郎才女貌,自然是天定良缘,前生注定。” 最后一个字自口中发出,定格她身上的幽深目光猛地一沉,她自己的掌心也快被掐出血来,贝齿咬紧。 面上,风轻云淡,巧笑倩兮。 “好一个前世注定!” 夏侯瑞拍案称绝,两眼兴奋放光道:“那朕今日便做上这么一回主。传旨下去,威宁伯之女郑氏,蕙质兰心,品貌出众,朕躬闻之甚悦,兹恃以指婚与——” “陛下。” 忽然响起的两个字,肃冷而无情,提起一众人的心神,全场顿时皆寂,纷纷看向谢折。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谢折毫不避讳地道:“臣今日赴宴,只为与陛下共贺佳节,不为其他。陛下若执意逆臣心意,臣也只好失礼告退,往军营先行一步。” 此话一出,郑袖原本羞红的脸倏然变得惨白,整个人如同飘摇秋风中的梢头枯叶,肩头都在不自觉颤栗发抖,随时能昏倒过去一般。 贺兰香面色如常,眸中未起波澜,袖下的手却放松不少,指甲总算自可怜发红的掌心松开。 夏侯瑞脸色微变,似是没能料到谢折会果决至此,宁愿当庭忤逆圣意也不愿应下这门亲事,眼中登时划过一丝狠意,但也不过是仅仅一瞬,狠意便被笑意覆盖,唉声叹气起来,也不知是对群臣还是对自己,“果然,朕是做不了朕的大将军的主的,不过长源啊,你可真是越来越开不起玩笑了,外敌未平,内乱四起,叛军蛮匪如雨后春笋,朕还指望着你给我平定四方呢,怎会轻易给你指亲赐婚,你看,朕连旨都没拟,不过是说说罢了。” 郑恪扑通跪地,两股战战,哽咽若慈父,“陛下如此,岂非是在拿小女的清誉以作玩笑?” 夏侯瑞哎呀一声,浑然不在意,“威宁伯快快请起,何至于如此严重,咱们大周好男儿多得是,不就是武将吗,长源,你明日在军中挑几个样子好的,送到威宁伯府上,让他选一个当女婿,选中哪个,朕就封哪个为爵,这不也算是望门了吗?” 谢折视若无闻。 郑恪气得当场咳出一口老血,瘫倒下去,郑袖小声抽泣,哭倒在侍女怀中。 “歌呢!舞呢!”夏侯瑞叫嚷起来,“朕才说了几句话,怎么这就停了,今日中秋佳节,朕还要和众爱卿普天同庆呢,歌舞都没了还怎么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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