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薇视线下移,落在被他护着的婚书上。半晌,她探手从车窗拿过宿清焉手里的婚书,将其展开,安静地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 看完了。 她微笑着将婚书举起来,指给宿清焉看。婚书之上,原本的“一生”二字,曾被扶薇改成“一年”。扶薇指着被圈起来的“一年”二字,笑起来:“宿郎不识字吗?什么一生一世,咱们这场露水姻缘从一开始就是一年之期。” 宿清焉微怔,急声:“什么一年之期?那是胡乱画着玩的……” “画着玩?婚书这样重要的东西,也能随意画着玩儿?”扶薇当着宿清焉的面,将婚书撕毁。 “不要!”宿清焉阻止。 扶薇的身子略往车内退了退,避开宿清焉的手。 “一年之期已到,留着也无用。”扶薇笑得没心没肺,将碎成一片一片的婚书扔出车窗,扔到宿清焉的脸上。 撕毁的婚书纷纷扬扬,在两个人之间落于淤泥。 宿清焉嘴唇动了动,脸色逐渐泛了白。 轰隆一道雷声,这场淅沥的蒙蒙细雨听见了号角,忽然唰唰变大,落在宿清焉的身上,他苍白的脸色在雨雾里显得更显脆弱。 “薇薇……”宿清焉困惑地摇头,“我不懂,我不懂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会一夜之间像变了一个人。我有好好的反思哪里做得不够好,可是我想不到。你又不肯见我,我想过闯进绘云楼找你,可又怕你动怒。不要生气,生气对身体不好,你本就体弱……” 扶薇不去看宿清焉。她深吸一口气,冷声:“宿清焉,又或者宿流峥。这场游戏够了,我玩够了,你也该玩够了。” 扶薇放下车窗旁的垂帘,下令启程。 马车往前走,宿清焉的手却突然出现在扶薇的视线里,他握着窗口,跟着马车往前。 虽然他骑着马,可马车和他的马并不能做到完全的同频,他的掌心在窄窄的窗沿磨得血肉模糊。 “停车!” 扶薇愤怒地掀开垂帘望出去,大声质问:“宿清焉,你想干什么?” 外面的雨早就将宿清焉浇透。一身淋湿的白衣紧贴在他的身上,雨水顺着他的袖口和衣摆滴滴答答往下坠落。他苍白的一张脸亦湿漉一片。 “不要再问我为什么走了!”扶薇怒声,“不要再问这种白痴问题了!” “好,我不问。”宿清焉喉间微动,他拧眉望着扶薇的眼睛,问:“我只问你,这一年在你眼里是什么?” 扶薇看着宿清焉湿漉的脸,眼睁睁看着眼泪从他眼眶里洇出,融进他脸颊上的雨水里。 她狠了狠心肠,脸上挂着嘲笑,声音又十分冷漠:“你不会以为我真的喜欢你吧?你这样的穷酸东西,怎么可能配得上我?” “不过是看你长得好看玩玩罢了。” “可再好看的脸蛋,看多了也会腻的。” “以前骂你天真骂你傻,我是真心这样觉得。”扶薇望着宿清焉湿漉的脸,说着最绝情的话,“夫妻?呵,你别傻了。在京中像你这样的小白脸,我养了千千万,他们比你嘴甜比你聪明,也比你更会哄我开心。” “你不过是我来江南散心一时的乐子罢了。” 宿清焉缓慢地摇头,一字一顿:“我不相信。薇薇,我不相信你对我从未有过真心真情。” “宿清焉,”扶薇慢慢收了笑,盯着他的眼睛,“我从未对你真心真情。” 她狠心地将宿清焉紧握在车窗边缘的手用力退出去,摔下垂帘,冷声:“启程!” 车队扬长而去,她再也不会回头。 “阿姐,”段斐亮着眼睛望着扶薇,“你刚刚说的都是真话是不是?” 段斐的眼睛里有兴奋的快意。 “段斐,”扶薇声音很冷,“不要动他。” 卫行舟是个例子,扶薇不会准许段斐伤害宿清焉。 段斐一愣,从刚刚的欣喜若狂里冷静下来,重新思量扶薇对宿清焉的感情。 “阿姐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对阿姐的人?不管阿姐喜不喜欢那个人,我都不会伤害和阿姐有关系的人。” “你发誓。” “我发誓!”段斐举起手来,“用我性命发誓,绝对不会伤害宿清焉!” 扶薇盯着他的眼睛,道:“用我的性命发誓。” 段斐目光微微起了变化,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复杂起来。 扶薇仍旧盯着他,不退步。 段斐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我用阿姐的性命发誓,绝对不会动宿清焉一根头发。” 扶薇这才转过脸,她拿过丝帕,轻轻擦拭着手上的鲜血。这是刚刚她推宿清焉的手时沾到的血。 是宿清焉的血。 宿清焉在雨中,遥望扶薇的马车彻底消失在雨幕之中。 他长长的眼睫轻轻地浮动了一下,一双漆黑的眸子逐渐湿透。 耳畔雨声嘈杂,震耳欲聋一般。 宿清焉身下的马在雨中不安地扬起前蹄,踏来踏去。 宿清焉翻身下马,转身往回走。倾斜的雨帘浇着他。 他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斜线的雨幕在他的视线里逐渐变得扭曲,一会儿成了骷髅头的模样,一会儿又变成活生生的厉鬼。厉鬼们张大了空洞的嘴巴尖叫,可是宿清焉什么都听不见。 耳畔只有轰隆隆的雷声和嘈杂的雨声。 脚下的路、路边树、再远些的群山,一切都在动,拼命地晃动着。它们一会儿朝宿清焉逼近,一会儿又避他如猛兽般逃离。 “轰”的一声响,那些雨帘组成的诡异图像在一瞬间消失,雨又变成了雨。 雨落到地上,逐渐变成了黑色、黄.色,黑色和黄.色一条一条地交融,逐渐组合起来,成了一只比山峦还要高大的虎。 虎啸震天。 凶悍的老虎张着血盆大口,朝着宿清焉狰狞咆哮。鲜血从老虎的嘴边躺下来,孩童的残肢挂在老虎的牙齿上。 宿清焉一双漆黑的眸子空洞地望着这只老虎,一步一步朝它走去。 他站在虎口之地,突然驻足。 宿清焉动作生硬地歪了下头,然后他慢慢蹲下来,在雨水聚成的水汪里去捡婚书的碎片。 婚书被扶薇撕得粉粹,如今又被这场的大雨浇着。字迹模糊,拼不成完整的样子。 宿清焉木讷地去拾,想要拼凑完成。 邪风猖狂地吹,将他手中的婚书碎片吹走。大红色的婚事碎片卷在雨雾中,滴着血,越来越多的鲜血染红了雨。 宿清焉追着那片婚书碎片往前迈出一步,迈进虎口。 汹涌的虎啸声忽然在一瞬间消失。 雨只是雨,路、树和山也只是路、树和山。 婚书没有淌血。 宿清焉站在雨中,摊开手掌,看着手中的婚书碎片。他歪着头,若有所思地凝视许久。 婚书上的字迹早就被大雨淋得模糊,一个字也看不清楚了。 宿清焉低下头,将婚书碎片塞进口中。 慢慢咀嚼,一点一点品味般尽数吞下。 宿清焉抬起脸,苍白的脸上沾了些血迹,那是他手上的血。大雨浇着,很快将鲜血冲刷得干净。 宿清焉歪着头,忽然诡异地笑了一下。
第051章 “流峥?流峥——”梅姑冒雨追来, 远远看见儿子被夺了魄般立在大雨之中。 梅姑心急如焚地跳下马,朝着儿子飞奔而去。 宋二跟着梅姑一块寻来,他勒住马缰停步, 下了马,牵着两匹马, 皱眉等在原地。 梅姑奔到宿流峥面前, 握着他的手臂,关切地问:“流峥,你追上她了?他对你说什么了?” 宿流峥安安静静,一句话也不说。 好半晌, 他湿漉的脸上才浮现丝困惑的表情。 梅姑愣了一下, 突然分不清眼前的人是宿清焉还是宿流峥。她试探着喊另外一个名字:“清焉?” 宿流峥仍是沉默,他仰起脸, 让大雨浇在他的脸上。他睁着眼,亦是让雨水冲刷着他的眼睛, 使得他的眼白一片猩红。 “你、你怎么了?”梅姑的心口突突跳着, 她莫名有一种不像的预感,“快跟娘回家,别在这儿淋雨了……” 宿流峥身形一晃,昏厥过去。 “流峥!”梅姑赶忙扶住他。 站在不远处的宋二也顾不得牵马,赶忙过来帮忙搀扶。 “流峥?流峥?”梅姑惊慌失措,六神无主。 “快扶他上马, 先回去再说。”宋二在雨声中大声道。 梅姑这才回过神,和宋二一起将宿流峥扶上马,淋着雨快马赶回水竹县。 二人将宿流峥搬到床上去, 梅姑摸了摸宿流峥的额头,掌心感觉到一片滚烫。 宋二赶忙说:“给他那套干净的衣服来我帮他换上, 你去给他煮一碗驱寒的汤药。” 梅姑连连点头,从衣橱里翻出宿流峥的衣裳,又拿出干净的擦身帕子,一块递给宋二。 她感激地望了一眼宋二,十分感谢他在她慌神的时候能够镇静地提醒她。她再望一眼儿子,快步转身出去要去煮药。 “哥——”宿流峥忽然尖锐地一声急呼。 梅姑脚步生生顿住,转头回望。 宿流峥眉宇紧皱,苍白的脸庞上一片痛苦之色。梅姑深吸一口气,忍下心里的难受和自责,快步去厨房给宿流峥煮驱寒药。 待将药煮好,梅姑匆匆端着药回来。宋二将宿流峥扶起来,梅姑给他灌了一些,却大半都没有被他喝下去。 “他又说些什么了吗?”梅姑问。 宋二叹了口气,道:“时不时喊一声他哥。” 两个人相顾一望,皆有些犯愁地无言。 梅姑怕什么来什么,宿流峥这一昏厥,便是整整三日没有醒过来。 夜深人静,梅姑守在宿流峥的床边,黯然难过。这三日,她日夜守着儿子,就像以前一样。 “流峥,我抛下了一切,只剩你了……”梅姑别过脸去,艰难忍泪。 第二日早上,宿流峥还是没有醒过来。梅姑却没有守在他身边,她去寻了宋二帮忙,让宋二过来暂时照顾宿流峥。而她则是提着一篮糕点出门,从小径往深山里去。 “前几天大雨,山路不好走。让能靠陪着你去。”宋二道。 梅姑点点头,没拒绝。 刚上山的时候还有路,走到后面的时候便没了路,宋能靠走在前面,手里握着一把镰刀,砍断肆意生长的拦路杂草。 两个人走了好久,终于到了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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