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得真好看呀,不笑是束之高阁的画,笑起来是把玩在手的玉如意。 浮云卿想。 “敬亭颐。”他淡然道。 浮云卿满意地点头,又问:“先生的字呢?” “无字。” “那先生的号呢?” “位卑,不敢自封名号。” 哪里有男儿郎没自个儿的字和号呢?浮云卿只当两人缘浅,时候未到,人家不愿意如实相告。 说也新奇,这是小公主十六年来第一次心里悸动。明明是初见,可她盯着夫子,越看心越欢喜。虽说读书叫她头疼不堪,可想及有这么一位贴合心意的夫子陪着,倒也不觉难以接受。 甚至对母妃的怨意都少了三分。 浮云卿敛神,话说了个干净,可她还想多留会儿人。脑袋瓜想来想去,说:“先生周边是苦涩醇厚的草药气,是有什么疾病染身么?府里常留着几位大夫,先生若有需,随时可找大夫看看。” 小女孩二八芳华,想到什么说什么,从不故作掩饰。她回想起那个拥抱,敬亭颐的手始终垂在两侧,倒是她把人搂得紧,怕抓来的一尾鱼溜走。那草药气味刚好,不呛鼻,温暖,灿烂。 敬亭颐颔首说是,“臣体弱,常需药汤吊着一副残身。幸有官家陛下赏识,此番定不辱懿旨,尽心尽力教……” “好了、好了。”浮云卿看不得他话里作践自个儿,忙出声止住。 “爹爹嬢嬢赞赏,姐姐②亲自荐名,先生自然有真本事。”想及禁中那些糟心事,浮云卿闲聊的心思也窜走大半,“麦婆子会安排先生的住处。先生远道而来,自然是公主府里的一份子。往后月俸按一等仆从分发,至于用膳……” 浮云卿忖了忖,开口补道:“师长为上,待卓先生赶来,两位便与我一同用膳罢。就在西头的珍馐阁。旁的事,麦婆子都会仔细置办。” 她哪里懂得与公主同膳意味着什么。 望着女孩真诚的眸,敬亭颐半句话都说不出。末了行礼谢过,不再多言。 迈步有些许延宕,敬亭颐微微侧目,先还撑着公主架子的浮云卿,这会儿欹着檀木廊柱,手里不经意地绞帕子,杏眼望着一院春景出神。 皇家的子女男俊女娇,小公主更是独一份的鲜活灵动,一不小心便看进了心坎里。 暖洋洋的气氛免不得叫人多想。敬亭颐不敢逗留,只望一眼便转身离去。 那厢两位婆子训过女使的不当行径后,便不再往今日这事上留心眼。 寒食日将至,前三日与后三日都是假日。民间兴赌,府里也忙着准备熟食,忙着挑水。 谁忍心让公主三日不吃饭,不洗漱。往常寒食与清明来前,府里会提早小半月安排吃穿住行。今年府里有新人来,左右一耽误,婆子心里都兀突突的,生怕有所怠慢。 健壮的汉子挑水担,搬瓮缸,心细的女使养娘清点膳食,阖府各司其职,纵是严苛的禅婆子也没往浮云卿身上操心。 暨至卧寝,浮云卿欹着金丝软枕,趿着鞋的腿来回晃荡,一副自在模样。 下晌,屋里返了阵寒。浮云卿点燃桕烛,烛火葳蕤,照亮四位女使臊眉耷眼的模样。 柳叶眉柳叶眼的是退鱼,粗眉眼角红痣的是金断,两人穿着豆绿褙子,是李贤妃送来的女使。另外二位穿着棠梨褙子的是侧犯,尾犯。侧犯轻盈,尾犯丰腴,是打小养在公主府的女使。 只来了两年的仆从,哪里比得上心腹? 浮云卿开口,先问侧犯尾犯,“婆子那里,没罚你们罢?” 言讫,便见两人眼里噙了泪花,浮云卿心头一紧。 两人忙着拿帕子搵泪,顾不上回话。 退鱼便替人说,“婆子没打我们四位,也没扣月俸,更说不会将之告诉禁中。只不过口头骂得厉害了些,我和金断是被骂惯的。两位妹妹被禅婆子骂得够呛,一直忍着不说。” 金断也站出来说是,“不过禅婆子一向刀子嘴豆腐心,她心里不会存芥蒂。只得叫她过完口头瘾,这事才能掀篇。” 这样的场景自禅婆子来府管事后,早成了是家常便饭。要真论起来,退鱼金断过往日子只比侧犯尾犯更惨。贤妃恣睢,禅婆子不近人情,两位女使来了公主府后,一心想给公主办事。 叵奈浮云卿从未把两位当心腹来对待,侧犯尾犯是一等女使,她俩是二等,终究命不同。 浮云卿眼珠提溜转,四人心思各异,真真叫她斡旋得头大。 “寒食将至,禁中与民间都要熄火用冷。再有两日,我就得上晨读与晚习,这阵子实在走不开,你们也消停些,莫要冲撞婆子。再说,公主府里的人是要见世面的,若因被谁骂了几句就一蹶不振,说出去不叫人笑话?” 女使不敢搭腔,遂应声说在理。 吩咐过女使,再交代些旁的事,红日便落入西山头。 这厢浮云卿待在珍馐阁,身旁有麦婆子布菜,禅婆子茶水伺候。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 “敬先生呢?请人过来一同用膳罢。虽人未来齐,可总不能撇下敬先生一人独自用膳。这桌上只有我一人,叫你们坐下也不肯。那敬先生总可以来罢,人家可是夫子呢。”浮云卿放下筷著,望着禅婆子说。 “这……”禅婆子面露难意,“奴家先前请过,不过敬先生一再推辞,说是趁此闲时,要把公主的课目写好,到时不至于慌乱。公主放心,阖府分给先生一进院,吃穿住行如待贵客。” 听及读书,浮云卿欢悦的心忽而跌宕到底。圆润的脸盘瘪得似漏气鞠球,方还明亮的眸子也失去光彩。 “不成。”浮云卿一口否认。 话落,持筷著夹起片炙羊肉咀嚼,再咽几大口白粥,填饱了肚子。 麦婆子禅婆子瞪着眼好奇她未说完的话,一面伺候她饭后漱口。 待膳食都撤下后,浮云卿才开口:“我总琢磨着其中有诈。府里来了两位夫子,我竟是最后知晓的。昨日到禁中伺候嬢嬢,她竟对这事闭口不提。” 说罢,见禅婆子长眉一挑,清楚她会阻拦,浮云卿便抢先道:“这事我定下了。明早入宫,先去见嬢嬢问安,再去找姐姐背书。趁着寒食未至,我得给她们说清:读书成,但再安插两个眼线来监视我,绝不成。” 这话也是说给禅婆子听的。浮云卿想,迈过公主府的门槛,就成了她的人。天下没有一仆二主的道理,她得叫禅婆子知晓,谁是主子。 浮云卿向来是想一出是一出,及笄的公主要去禁中,就算再得宠,也得给禁中的中贵人递个口信,叫宫里的娘子知情。 主子不知更漏长,偏令仆从走天黑。禅婆子自然不干这辛苦活儿,把事推给麦婆子,自个儿去账房算寒食用的金银。可怜麦婆子连夜找人报信,夜里下了场小雨,干衣走,湿衣来。 子时,一片静悄。 麦婆子在浮云卿两岁之后便接手照顾她,早把她当成了自家小孩。 卧寝间外,麦婆子走路的声响微小,可还是与守夜的退鱼打了个照面。 “婆子可是有事?”退鱼睡眼惺忪,小声问道。 麦婆子提着煤油灯,短胖的手指往里一捎,口语道:“不放心,过来瞧瞧。” 徘徊半刻,从衣裳睐至妆奁。临走前交代一句,“记得给小六梳妆时,提醒她默背诗赋。” 公主行六,她们私下便与禁中一道,唤人“小六”。 退鱼颔首说是,贵妃娘子对公主的学业要求严苛,这次抽背的赋是《离骚》,字难句长。 贵妃娘子与公主争吵不断,五日前才吵过,冷战至今。而今公主却要硬着头皮去禁中,她们都捏了一把汗。 夜深甚墨,弦月当空,浮云卿倒是酣睡得香,全然不知次日会闹什么笑话。 作者有话说: ①六尺:宋一尺为31cm。 ②姐姐:宋皇子皇女称身份为妃嫔的生母为“姐姐”。称皇后即嫡母为“嬢嬢”。 * 下本写《拢娇》,纸老虎美人*偏执忠犬,求收~
第2章 二:错认 ◎是啊,可恨的紫藤花。◎ 次日,卯末。 侧犯小心地掀开浮云卿披着的被衾,招呼着尾犯拢起她凌乱的发丝,给她换了件衣裳。 浮云卿睡得晕晕乎乎,嘴里还嘟囔着“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 贤妃娘子要抽背的是《离骚》里的小节,尽管是小节,可也有大几百字,把她难为得不轻。 系好衣带,两位女使一左一右地给她穿白菱袜。翘头履一蹬,尾犯扶着她起身,踱步到妆奁台前坐好。 搵帕子擦脸绞面,盐水漱口,往白净的脸盘上搽粉弄妆。等到女使商量着是戴金篦子好还是银篦子好时,浮云卿才迟迟睁开了眼。 “公主的赋可记下来了?”侧犯梳着三鬟髻,一面问。 浮云卿不甚清醒,嘟囔着说勉强记下。 “只要姐姐别挑些生僻字问我释义就好。”想及贤妃那张不怒而威的脸,浮云卿的眉头再没舒展过。 这会儿天光乍泄,榉木窗子稍开,微光掀窗而起,洒在屋里。梳髻事杂,往往耗上一炷香不止。 浮云卿不敢动,望着窗外出神。 窗前视野开阔,甚至连廊处的人影都看得一清二楚。 来去都是老熟人,早见怪不怪。骤然睇见一身月白衣袭来,猛地一激灵。 “嘶——” 脖一歪,头发也被拽下来几根。 “姐姐怎么来了?”浮云卿怕她怕得紧,话音都染上颤意。 贤妃抽背功课时,最爱穿月白褙子。青天白日的,浮云卿还当是母妃亲自来府里抓人了。 “哪有?” 侧犯尾犯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不过只瞟过去一眼,便止不住发笑。 “公主再看看,那可是贤妃娘子?” 榉木窗子开得更广,浮云卿揉揉眼,再细细看去—— 连廊站着的,分明是前来问安的敬亭颐! 瞌睡虫误人不浅。 浮云卿愧怍道:“当真是对不住敬先生。昨日一见,惊鸿一面。敬先生那般温润恭谨,哪会是我姐姐那般母老虎!” 侧犯听罢,赶忙堵她乱说的嘴,“可不敢对贤妃娘子不敬。” 说倒也是。敬亭颐是客,是臣,是仆,自然每日都要来问安。 不过浮云卿的小脑袋瓜可没想这么深,瞧见敬亭颐侧身捂脸咳嗽,心里莫名心疼。 “清晨冷,我还是快些出去罢。” 话音刚落,人就窜到了门口,真真是比接生的稳婆还急。 “敬先生!” 她先是高呼一声,小跑的脚步刚迈出去,倏尔想起自个儿是公主,忙止步端起架子,故作深沉。 敬亭颐轻笑,“公主慢些。昨晚下了场雨,地面还存着层水,莫要摔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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