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话,侧犯尾犯方才给她梳妆时就说过几遍,那厢她是随意敷衍。这厢敬亭颐一说,当真如雷贯耳,乍然清醒。 温温柔柔,就像那句诗,怎么说来着? 浮云卿想尽辞藻描述眼前的场景,叵奈书到用时方恨少,最终嘿嘿一笑,说了句:“知道啦,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她今年十六岁,自诩是成熟的大人。可在全府上下眼里,她倒真与三岁孩童无异。 敬亭颐行罢礼,道:“膳食已布好,请公主移步珍馐阁用早膳。” 想的真周到。 浮云卿乐开了花,然而走到连廊拐角,蓦地想起一事。 “膳食一向都是麦婆子备的,先生怎么接手了此事?” 她只随口一问,不过叫敬亭颐听起来,无疑像在质问他为甚要做僭越之事。 “麦婆子早起发热,身子不适。这几日府里都忙着寒食的事,麦婆子腾不出手布膳,约莫是想及府里还有臣这个闲人,便临时把布膳的事交给了臣。” 话里几个事件缠住浮云卿的脑子。 “发热……那她可找大夫开了药?” “公主放心,小厨房早备好了药汤,认真伺候着。不过或许还要喝上几日才能把身体料理好。” 听及人无大碍,浮云卿松了口气。 “麦婆子岁数大了,确实该少管一些事。我想等她病好,叫她主管我这边的事。至于旁的……”浮云卿暗自揣度,往后觑了觑,正巧与敬亭颐对视。 他认真地看她,因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感到不解,歪了歪头。黑漆漆的双目似要把人吸进旋涡,动弹不得。 他开口问:“怎么了?” 浮云卿有一瞬觉着自个儿多想,摇摇头,轻声道:“我总格外信任先生。也许因着先生是禁中亲自选来的,也许是私心作祟。” “寻常人家的宅老都是男郎充任。我府上是两位老婆子操持着,难免有忙不过来的时候。我猜想,禁中的意思,是叫先生常在公主府住。我想,叫先生协助婆子管府里的事务。不知是否……” 骄矜的女孩鲜少说请求的话。在对面如炬的目光下,浮云卿羞赧地低下头。 岑寂一刹,耳廓霎时烧得通红。浮云卿慌得紧咬下唇,只恨没拿张帕子,否则此刻定要绞上一绞。 她很窘迫。 这是她和敬亭颐见的第二面。敬亭颐的职责是教书育人,可不是来府里给她当定宅管家的。她贸然提出,也怕人嫌她贪婪。 忽地,头顶上传来一声轻笑。 干燥的草药气刹那间离得很近。浮云卿提胆,抬头一瞥,见敬亭颐半弯着腰,肩上披的薄氅下摆安静地垂落在地。 敬亭颐瞧着公主慌得眼珠提溜转,一阵失笑。 公主是主,他是仆。主家说话,他不能让主家仰望他。 他喜欢平视,或是公主仰视着看他。 敬亭颐哪里看不出浮云卿别扭的小心思。还是个半大孩子,心思全挂在了脸上。 “当然可以。” 轻飘飘的话如重石在浮云卿心海砸起千帆浪。 她看到,敬亭颐眼里闪过一丝波澜,倏地被从容与宠溺淹没。 她看到,敬亭颐抬起苍白的手,朝她伸来。她看过无数话本子,心口一松,正为敬亭颐的应答感到满足。 只是她若再看些别的本子,就会知道,那瞬她以为看晃了眼的波澜,叫求之不得,叫韬光养晦后的进击。 她终究不懂,轻轻阖上了眼。到底是在白天,眼前黑里透着暖。慢慢的,熟悉的气息萦绕身边。 草药气总叫她想起空旷寂静的青山。那里满是苍绿,草药就裹挟在温暖的土壤里,吸尽天地精华,等待撷取。 她感受到那双漂亮的手落在她的鬓边,捻起了什么,随即离去。 浮云卿唰一下睁开眼。 原来是敬亭颐摘下一片紫藤花瓣,轻轻捻着,风随意一吹,花瓣就飘落在地。 “可……可恨的紫藤花。” 浮云卿是找台阶下,天知晓方才她想着什么风流事。叵奈人家根本没那绮丽意思,倒显得自个儿急不可耐。 “是啊,可恨的紫藤花。” 她没想到,敬亭颐依旧笑着答话。他把她潦草间下的台阶,用晴朗柔和的话语,铺满金玉琳琅。 插曲一过,两人便各自恢复了往常神态。花藤旖旎仿佛是经年一梦,直至饭后,都没再提。 麦婆子歇在屋里,禅婆子便与敬亭颐一道将人送金车。 车高,得掇条杌子上去。然而说来真是赶巧,常用的那条杌子,昨夜浸了场雨,瘸了条腿。 杂房离得远,禅婆子招呼来门前的两位护卫军,叫人跪着给公主当垫脚。可这两位也因昨晚的雨,风湿病犯了,腰杆子迟迟弯不下。 车夫也走不开,那匹骏马只听他的话,离了人便要发狂。 禅婆子气得吊梢眼要立上天,“一个个吃白饭不做事的,用着人的时候都不中用!” 浮云卿倍感愧怍。但凡她高一点,体力好一点,一路助跑,一蹦就能上车。 她觉着禅婆子把自个儿也骂了进去,这么一想,真期待卓先生到来。 赶紧练练武功,不麻烦人。 场面焦灼之际,敬亭颐出了声。 “我来。” 说着就往金车那里去。 “不行,不行。今早先生还咳嗽着呢,身子弱,可不能折腾。”浮云卿早把他当成自家人,先生这架身子骨是掂笔杆的,要仔细供着。 “无妨。”他道。 于是他在门前几位怀疑的目光中,像抱满月的奶娃娃一般,轻松将浮云卿提溜起来。 “啪啪”,“啪啪”。目瞪口呆的护卫军鼓着掌,尴尬一笑。 真没想到啊,瞧起来比小娘子家还弱不禁风,结果抱个近百斤的人,比呼吸还容易。 禅婆子更是吃惊,后随即反应过来,低声咒骂一句,“成何体统。” “臣相信公主,能从容应对贤妃娘子。” 敬亭颐挥挥手,朝人告别。 他毫不在意,这帮人想的是什么。能叫他花费心思的,只有公主一人。只是回院路上,听见禅婆子念叨着“太巧了、不对劲”时,微微一怔。 禅婆子不是个好相与的,要多留个心眼。 * 从滑安巷出来,一路向南,过九桥门一带,浮云卿按捺不住,兀自掀开车帘。 车水马龙,热闹繁华。方才一路上默背的《离骚》早被抛之脑后。只一个眼神,车夫便知晓了她的意图。 “公主,只能吃一盏。”车夫递上新鲜的糖霜山楂,接着上路。 酸甜的红山楂裹层糖衣,当解馋的零嘴正好。解了嘴馋,又接着拿书背。 遐暨丽正门,凑巧与太子太子妃乘的轺车打个照面。想是两位问过安,这趟是出禁中的。 大妗妗①待浮云卿如亲姊妹,正想打招呼,浮云卿便听见轺车内的吵架声。 本朝皇家贵族尚娶将门之女,大妗妗是开国功勋王将军的小孙女,颇有将门风范,潇洒,泼辣。 这对夫妻是三日一吵,五日一闹。每每说要和离,结果子女都到了上学的年龄,还没离成。 欢喜冤家罢了。 浮云卿摇摇头,交代车夫直走便可。车辙刚滚起来,鞭打声便隐隐传入浮云卿耳中。 浮云卿耸耸肩,下次碰上大妗妗得好好交代,她大哥是储君,可不能用蛇鞭打他,得换个轻一点的鞭子。 辰时,浮云卿先去仁明殿问圣人安。 圣人和蔼,从不会为难她。不过今日去时,见官家也在。想来今日属双日,官家不视朝。官家在,又是一道难关。 “问爹爹嬢嬢身安。”浮云卿福了福身,给二位奉茶后,窝在黄花梨圈椅里安静坐着。 官家年近五十,体态圆润,小肚微微顶起金玉环带,除却一身龙纹圆领袍,不像天下百姓的官家,倒像是平易近人的田间老汉。旁边正襟危坐着的,是雍容华贵的圣人,正捧着建盏与官家说笑。 长辈话家常,没说让人走,浮云卿便小口呷茶。 言讫,官家拂拂袖,揶揄道:“小六,新来的夫子你可见到了?怎么样,满意否?” 这小丫头鬼灵精,说也不算愚笨,就是读书一窍不通。背首诗能费几个时辰。官家在翰林院、国子监找遍了人,甚至动过叫太傅来教的念头,怎的都觉着不行。末了想起还有敬亭颐这般人物,是开国伯公的外甥,知识渊博,赶紧送到了公主府里。 提及敬亭颐,浮云卿发散的目光便聚集起来,不迭点头说好,“敬先生哪哪都好,女儿甚是喜欢。” 官家了然一笑,默契地与圣人交换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随即岔开话题,说些杂事慰问。 临走前圣人特意叫宫婢端来一瓯葡萄,叫浮云卿挑着吃。吃得尽兴,待会儿背书才不慌。 圣人本有好多话要同浮云卿说。贤妃嫌小六是榆木脑袋死不开窍,她看着倒是小六满心欢喜,只恨自个儿不是人家的生母。 少女裙摆轻扬,美好婀娜。 圣人想及方才提到的教书夫子,不禁叹道:“外男进公主府长住,官家也不怕僭越。” 官家脸上始终挂着笑,云淡风轻。 圣人心里一沉。伴君如伴虎,旁人笑是开心。他笑,指不定藏着什么坏水呢。 “你真以为,我给小六选的只是一位教书夫子?” 是什么,他没说,留给圣人自己想。 后来俩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官家摆摆手离开,去垂拱殿批阅劄子。 * 慈元殿,李贤妃焚着香默读史书。 “人来了么?”这是她今早第四次问。 宫婢摇摇头,“小黄门探到,公主正从仁明殿往这儿赶呢。” 书页飞快翻过,李贤妃心里憋屈得紧,终是憋不住心思,“啪”一声,书被反扣在髹黑方桌上。 说来叫人觉着,儿女是爹娘的冤家仇人。 李贤妃是后宫里出了名的两面派。子女面前雷厉风行,严苛疏离,外人面前倒温和得很,不争不抢。她自个儿心知肚明,纵是流言蜚语再多,也不出面澄清。 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她与寻常爹娘一样,希望子女成才。严苛的看管教养是理所应当的,她就是棍棒下长大的孩子,也信奉长辈的教育规矩。 今日早起,她再三告诫自个儿,脾气好一点,耐心一点。只要小六能背下来,哪怕磕磕绊绊,她也当人通过。 然而好不容易攒起的好脾气在得知一荒唐事后又尽数消散。 故而在浮云卿来到慈元殿前问安时,听到的先是一声“混账”,再是茶碟被摔碎的清脆声。 完蛋了。 浮云卿挂了一路的灿烂笑容倏地凝住。 作者有话说: ①大妗妗:大嫂。小姑称嫂子为“妗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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