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犯推门进去, “公主,该睡了。” 浮云卿满不在意地噢了声, 继续挑着烛火苗,“睡不着,过来陪我看会儿雪罢。” 往年的初雪薄薄一层, 不待人站上去踩, 就化成了一滩湿漉漉的雪水。今年不同,雪哗哗地下,恍若能把偌大的公主府给淹了。 尾犯欸一声,坐在浮云卿身旁,体贴问道: “用不用奴家给您把嘴里要嗛的那物件拿来?” 浮云卿兀自叹口长气,怅然回:“不用,枕下有。你这话,倒让我想起了敬先生。” 尾犯满头雾水。她这话跟驸马有什么关系? 不过既然浮云卿这么说, 她只能顺势回:“这次出门远行, 您当真不捎驸马一程?其实我们做小底的, 与驸马并不亲近。偶尔碰头搭腔, 聊的也都是关于您的事。明日您带着卓先生启程,府里就剩下驸马与我们一帮仆从。您不在,我们与驸马更没话说。也不知您什么时候回来,中间这些日子,我们与驸马相处,实在是尴尬。” 浮云卿说这倒也是。随即转念一想,海阔天高的,她能出门,敬亭颐也能出门。他不是皇城司的副使嚜,多的是机会去外面闯荡。从前敬亭颐待在公主府,是因她在。今下她不在,敬亭颐也没待在府里的必要。 他当然是她的,但更是属于浮华人世。身心都是她的,那么他待在哪里,她并不在意。 想及此处,浮云卿朝尾犯说不必在意,“你看他晚间那副阗然模样,不知道的,还当是我俩之间什么事都没发生呢。看着就来气,把我气得那么狠,他自己倒潇洒。说辛苦一晌,就为了这锅拨霞供。说处理兔肉时,一不小心擦破了手。哼,他惯会扮可怜拿捏我!” 先前她还在卓旸面前大夸其词,说自己成长了,成熟了,行事稳重了。结果遇上这事,又成了满腹抱怨的小傲娇。 她当真不懂,她那么爱敬亭颐,甚至连欺瞒这种事,都能自我安慰地原谅他。她对他还不够好吗?她给足他面子,给他铺了百层台阶。只要他肯把那苦衷说出,她就会说原谅,就不会赌气去陇西。他们是同床共枕的夫妻,有什么苦衷,是她都不能听的呢? 浮云卿捋起衣袖,露出白皙的小臂,伸手感受屋外的寒气。 冻得她打冷颤。 她对敬亭颐毫无保留,可敬亭颐却总让她捉摸不透。从前她以为,敬亭颐温润如玉,包容她的一切。现下她满心怔忡,敬亭颐当真是她以为的那副模样吗? 她渐渐发现,他危险强势,甚至还隐藏着许多秘密。更可悲地发现,在发现他表里不一后,她竟觉得他比从前更迷人。 她太想探索他,可他从不愿意张口说。那好,既然他不愿说,那她就逼着他说。 为了稳固府内仆从的心,她说过年前会回来。实则不然。 她要沉住心,敬亭颐一日不说那苦衷,她就一日不回。看看到最后谁能拗得过谁! 浮云卿缩回手,朝尾犯吩咐道:“祖婆送来的利市袋里,有个绣红灯笼的,我放在妆奁盒里的最底一层,把那个拿来。” 尾犯说是。屋里黑漆漆的,她借着屋外的光,寻到一个瘪瘪的利市袋。 “这里面装着她在陇西郡买下的宅邸。”浮云卿拆开利市袋,取出一张泛黄的地产票,“陇西郡下设有数州县,这次要去的,是巩州。前历朝,那里是渭州,陇西郡下风景最壮丽的一个地方。今朝改渭州为巩州,风景壮丽依旧。四面环州,地处腹地,政通人和,是个好去处。” 尾犯赞她懂得真多,“这十六年来,您从没出过远门。地方人情,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浮云卿煞有其事地掏出一本卷毛边的厚书,解释道:“这些事,都是从《地物志》里学来的。《地物志》是某位不得志的文人在五年前写出来的。我想,就过了五年,地方人情应该没什么大的变化。书里把陇西夸得天花乱坠,好似人间仙境。后来得知,这位文人老家就在陇西。人嚜,总会对乡音故土有深沉的情感,美化一些也正常。今下既然要出门,那干脆就去陇西看看罢。” 尾犯欣慰地颔首说好,“嗳,您这大半年一直读书,成效真是显著。今下您知识渊博,出口成章,真是下功夫苦学了。” 这话又令浮云卿想起她那个倔得跟臭驴似的郎君。 她的郎君,她的温柔教书先生,允她躺在他宽阔干燥的怀里,一字一句地给她读书,给她讲人情世故。 明明刚吵过架,可她却觉得,与他相偎,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遥远,模糊,不可追。 后来躺在榻上,又朝尾犯吩咐道:“明日起早点,往禁中递信。我得往禁中去一趟,把出门远游这事,跟爹爹姐姐说一声。” 尾犯福身说好,轻手轻脚地踅出卧寝。 绕府邸走了一圈,灭了沿路的吊灯。踱将信天游院,躲在月洞门后朝里一看,院里还有几盏灯没灭,想是两位先生还没歇息。 这倒也好。尾犯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 浮云卿辗转反侧,要是两位先生呼呼大睡,那可真是白白错付了真心。 待尾犯窸窸窣窣地走远,院里的吊灯才被摁灭。 “你说,这小女使是不是在偷听?”卓旸手里揿着长杆,利落地甩出剑花,扬起一堆雪沫子,趁雪沫子飘在空中,将长杆稳当地投进兵器架。 这厢敬亭颐正伏案写信,听及卓旸的话,终于舍得抬眼,飞快睐了他一眼。 “偷听又如何,不偷听又如何?”敬亭颐将信纸塞进信封,盖了个狼爪状的红章。 卓旸说这倒也是,“反正正经话还没开聊。” 言讫掀起檐外罩纱的竹帘,踅近屋里。 他坐在敬亭颐对面,瞥眼那摞封好章的书信,心倏地沉重起来。 卓旸出声说道:“这些信,都是寄给刘伯的罢。方才探子来报,陇西郡像是得到了什么消息,连夜卡紧关防。咱们庄里的人,原想趁这次公主出门,将军械都移到陇西。该开战了,时机一到,先攻陇西。得了陇西的调兵符,与燕云十六州里应外合,很快就能南下攻落河南路的诸多州郡。届时全军直逼京城,任官家那厮有三头六臂,也无法扭转局势。” “为时尚早。”敬亭颐垂眸,又掂起笔杆,行云流水地写信。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场变局罢。我预感,那场变局就在陇西。变局后,我们才能发兵攻城。这场变局,与公主紧紧相关。你跟着她去陇西,别管是去哪个州,都得时刻跟在她身边,不能让她出半分闪失。另外,引郡内三千精兵,跟在你与公主身后。若遇埋伏,让精兵对付。” 卓旸满眼不可置信,颤着话声质问:“你疯了?先前历尽艰险,牺牲了多少弟兄,才将七千精兵安插在陇西郡内。今下只因公主出行,你就想让三千精兵暴露身份!成璟任副节度使后,对陇西郡监管更严。你让精兵试险,无异于撕破脸皮!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既说为时尚早,为甚要冒险行事?” 耳边阗挤着卓旸气愤的训斥声,敬亭颐毫不在意,反倒顶着他灼热的目光,在信封上摁了个可爱灵动的浮云章。 卓旸尚未看清那信里写了什么,睃见浮云章,问道:“我在跟你说正经事,你怎么还有闲心给公主写信?” 敬亭颐依旧云淡风轻,将书信装进香袋,回道:“调精兵,不是为公主,而是为这场变局。一旦场面失控,我们的计划,又得往后推迟。不能再等了……” 卓旸走进屋,敬亭颐却出了屋。他站在岑寂的游廊里,披着鹤氅,握紧手炉,试图从寒冷的夜里,找寻一丝温暖。 他在廊下站了许久,而卓旸站在屋里,眼眸远望,盯着他清瘦萧瑟的背影,盯了许久。 忽地,卓旸心里兀突突的,恍似猜破了什么机密。 他想,他理解敬亭颐说的话了。他知道敬亭颐作何打算,知道那摞信与那一封信,各自的用处。 他曾在这样寂静的深夜,问过那句话,不止一次。 “敬亭颐,你是要做驸马吗?” “你是要做驸马,还是要复国?” 甚至荒唐地问:“你要做驸马,为甚我不能做?” 又值深夜,他又想问出这句话。不过细细一想,其实已经没有再问的必要。不同的夜,不同的问题,在这个雪夜里,在敬亭颐的话语动作里,答案呼之欲出。 卓旸全都知道了。 屋内红泥小火炉烧得噼啪作响,时不时溅出火齑,喷到卓旸脚边。 卓旸惴惴不安的心,在此刻化作炉膛内的柴火,燃烧得愈来愈快,心愈来愈慌。最终,熄了火,烧成黑沫子,哗然无声。 他的心也静了下来。 良久,他抬起站麻的脚,走到敬亭颐身旁,与他一齐遥望明月。 卓旸轻咳一声,旋即说回出行的事。 “公主说,她会在过年前赶回府邸。不过我想,这事很可能实现不了。她后来跟我说,明日启程去陇西巩州。从京城到巩州,走水路最快。从汴河渡口出发,直奔京陇运河,最后拐进渭河,再到巩州,最快得一个月。到地方十一月,游玩几日,再折回京城,又得一月。一月前能回来都是快的,过年前回来这事,说不准呐。” “不要小看她的决心。只要成功破局,她说过年前回来,就一定能回来。”敬亭颐说道,“异地过年,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怎么会想捱这种痛苦。” 卓旸嘁一声,“劝你无数次,不要溺爱她。被溺爱的孩子,养不成一颗强大的心。噢,还有,你说的那场变局,到底是什么?从前时机未到不能说,如今明日就该出发了,总得给我透露几句罢。” 敬亭颐说不知,“能发生的变局太多,不过最有可能的是发生兵变。提防韩从朗,密切关注他的举动,必须把他兵变的念头扼杀在摇篮里。” 卓旸问:“为甚要阻止他兵变?他兵变,我方势力镇压,这样不就清除了一个大麻烦吗?还是你又在心疼公主,想叫她顺利过完这趟旅程?” 说来说去,到底是绕不过浮云卿这个话头。 敬亭颐仍旧矢口否认,沉声道:“起兵镇压韩从朗,正中官家设下的埋伏。我们要做的是破局,而不是任官家摆布。能不能破全局,全看能不能破陇西的变局。变局中心是韩从朗与公主,谨慎行事,不是坏事。” 怕卓旸信不过,他又补充一句:“绝不是为了公主。” 卓旸说那好罢。既然敬亭颐胜券在握,那他就不多操心了。 结束这个话头,俩人又噤了声,无言而立。 卓旸想了想,对于敬亭颐说的话,他还是存疑。 “说不定,真会在巩州过年……反正你放心,我会护她周全。不过若在巩州过年,铁三角缺你一个,真是可惜。毕竟是第一次与她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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