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亭颐举起弓弩,抬箭搭弦,直冲夜空中那颗明亮耀眼的北落师门星。 “兵变。”他回道。 旋即射出长箭,正中那头隐匿在林里的野狼心腹。 秋日的北落师门星最亮。彼时司天监会日夜不停地记录北落师门的轨迹,以求四方境地稳定,军马强盛。 秋日兵变,惹人注目。不如移到冬日里,这时大家都在置买年货,哪有心思关照这些杂事。 野狼闷声倒地的声音,穿过林木荒草,传进敬亭颐耳里。 他又重复一遍:“兵变,先攻巩州。” 他不敢再等。他怕巩州多生变故,他怕浮云卿会陷在巩州那处危险地,再也走不出来。
第92章 九十二:心悦 ◎卓旸表白。◎ 那日后, 虢国夫人像被杨节度使封了嘴,整个人都静了下来。 起初住在脚店那两晚,浮云卿陷在床褥里, 辗转反侧。甫一阖眸,脑里就会窜出虢国夫人翘着她那猩红长指甲, 掐着尖细的嗓子,说“你就等着被我整死罢”这种画面。 总是做噩梦。梦里与卓旸俩人出行,爬山游冰湖。正玩得好好的,虢国夫人就带着她那批手下, 拉紧弓箭, 一箭箭射向她与卓旸。 醒后坐起身,劫后余生地拍着胸脯。她侧眸睐见, 卓旸打地铺,睡得正香。 浮云卿揉揉惺忪的眼,悄摸掀开床幔, 扒头看他。 他睡得真香真舒服啊。两手垫在脑袋后面, 身子正躺,左腿屈起,右腿搭在左腿上。 口是心非的男郎,睡前嘴硬地说不冷,一点都不冷,没心没肺地盖了个小毛毯。夜深了,凉意袭来,抱头跷二郎腿的动作已经不能维持温暖, 又放下腿, 侧躺着睡。 一张俊脸贴着不成形的枕头, 呼吸声清浅, 小到只能凑近听,才能听出声音。 浮云卿盯着他看了半晌,莫名其妙的,就是想看他。她做了俩人生离死别的梦,真想拍醒他,让他发誓:我不会死,我要在公主身边待一辈子。 不过又想,要是真这么做,卓旸这个人呐,肯定会嘟囔抱怨着说她疯了。嘟囔一阵,倒头再睡。 那时与卓旸初识,他在她心里,是古板正经的小心眼。敬亭颐允她撒欢玩耍,他却说不合理,不可以。她邀请他同席用膳,他像是听到什么荒唐事一般,坚决说不行。 那个时候,她天天腹诽。同样的事情,敬亭颐能做,为甚他不能做。 后来她慢慢了解他。他呀,完全不是什么古板先生,而是玩心颇大的年青郎。她总觉得,卓旸眉眼间溢着藏不住的桀骜跅驰。他喜欢用玩世不恭的话,用随性自在的动作,逗弄她。 她总在他面前抱怨,“卓旸,你怎么老是惹我生气。” 其实这不过是气话。她不是爱生气的人,更多时候,是天真懵懂的乐天派。敬亭颐纵容她,卓旸与她玩闹,她喜欢过这种轻松日子。 她想说:“卓旸,你从没惹我生气过。那晚在青云山说恨你,是诓你的。” 今下她已经理解了先前卓旸的拘谨与严厉。 后来成了婚,敬亭颐无意提到,非亲非驸马者,不得与公主同席用膳。敬亭颐问:“您可是国朝的公主,怎会不了解国朝的律法?” 她确实不懂。 律法是写给有犯法风险的人看的。她这辈子都会困囿于四方院墙内,偶尔出门打牌游湖,能犯什么法。 正因不懂,所以许多事做得肆无忌惮。 现在明白了。不是所有人都有肆无忌惮的底气和勇气。她可以不懂,但卓旸不能不懂。 那些抱怨不解的事,今下都随直愣愣的冰凌一道消解了。 浮云卿从小动物兵里,挑选出一只睡得四仰八叉的小狗。一队雄赳赳气昂昂的小动物兵里,掺杂着一只浑水摸鱼的小狗,真是不协调。 她把小狗放在手心里,趿鞋下床,将小狗送到卓旸欹靠的枕头旁边。 两只小狗并排睡,无忧无虑无人催。 这两日,她与卓旸在内城外城转了几圈。随手捞过来一个当地的百姓,问:“巩州哪里有沙漠?” 百姓回:“沙漠嚜,站在崆峒山顶,能望见凉州的沙漠。” 言外之意就是,巩州境内没沙漠。要看沙漠,要么登巩州远眺邻州的沙漠,要么出境到凉州去。 诗人写“瀚海阑干百丈冰”,指的是每每逢冬,陇西的沙漠就会覆盖上无数层厚冰。 中原的孩子活了十六年,从没见过沙漠。浮云卿想,来都来了,干脆站在崆峒山顶,看看沙漠奇景罢。 想及此处,激动难捱。次日顶着俩比铜钱大的黑眼圈爬山,被卓旸笑了一路。 登山前,卓旸贴心地给她找了根拐棍。爬数百条台阶时,心想这条拐棍真是大有用处。 卓旸甩着短刃,三步并两步地走在最前,越走越轻松。拐棍其次,最末是呼哧喘气的浮云卿。 拐棍捣着阶面,浮云卿借力爬台阶。约莫爬了两百层台阶,她就连连摆手说不行。提起衣裙,坐在台阶上歇息。 当然,卓旸听不见她推辞的话。兀自走了老远,猛地回首,欸,身后的小跟班怎么没影儿了? 卓旸又折回浮云卿身边,“这就不行了?您想看的沙漠风景,站在山顶上才能看到。” 浮云卿困得连连翻白眼,她枯着眉,萎靡说道:“当真不行。卓先生,你自己上去罢。你上去后,多看几眼沙漠。下山跟我仔细描述描述,就当我借你的眼看过囖。” 卓旸说这可不兴借,“来都来了,就是爬,也得爬上去。” 当然,他不会真叫浮云卿爬上去。顺走她手里的拐棍,蹲在她脚下的台阶上面,抬眼问:“要不我背您上去?” 浮云卿回那可不行,“我怕把你的腰杆压断囖。你先上去罢,我再缓一缓,慢慢踅上山。” “不行。”卓旸一口回绝。 浮云卿坐在阶面,他蹲在她身前。从他这个角度仰头看,能看见浮云卿皱巴纠结的脸。他飞快瞥了一眼,旋即将视线落在她的脚踝上。 隔着一层冬袜,仍能清楚睐见,她的脚踝浮肿,崴得不轻。 所以一路喊脚疼,喊没力气爬山,不是娇气的说辞,而是真的受了伤。 卓旸心疼地说:“崴脚怎么都不吭气,跟我说一声?” “要是跟你说,你肯定会回:‘崴了脚,就不要爬山囖。找个医馆大夫看看,剩下几天躺在床上歇罢。’那可不行。”浮云卿扽落衣裙,掩住脚踝,“有事没事,我心里清楚。能爬上去,不要担心。” 事已至此,只能被背着上山了。因此卓旸再开口提背她上山时,浮云卿只点头说好。 就这样,卓旸把她喝水的小水壶别在蹀躞带上面,把她轻松提溜离地,背在身上。 “那拐棍怎么办?”浮云卿问道。 经她一提,卓旸才想起还有个拐棍。 “山里有道士,每日上山诵道法,下山讨膳食。他们都是热心肠的人,看见有个孤零零的拐棍落在这里,肯定会捡起来。” 这番说辞,唬得浮云卿一愣一愣。 她吸了吸鼻子,说那好罢。 哪怕背了个近百斤的人,卓旸依旧走得轻松。时不时淡定地说一番:“公主,您千万别趴在我背上睡着喽。您看看山里的风景,以后回了京城,这风景就是美好的回忆。” 浮云卿不耐烦地“啧啧”两声,“我又不是没断奶的小孩子,成天只知道吃睡。我一直睁着眼看呢,我可不是漫无目的地看,我是一边看一边想我的诗。” 这话说得心虚。实际若非卓旸出声提醒,她早沉入了梦乡。 卓旸意味深长地“噢”了声,“原来是这样,那我倒是小看您了。没睡就行,想想诗句,回去写在纸上,让我欣赏欣赏您的大作。” 浮云卿说那当然。 俩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不觉间就爬到了山顶。 冬天观山,随处可见光秃秃的树杈子与压得紧实的厚雪。没有葱郁林木的喧宾夺主,古迹就格外突出。 巩州修道风气盛,修道的道士,大多都住在崆峒山里。 途径山腰处的问道宫时,浮云卿与卓旸好奇地往里望了望。 小道士甩着拂尘,稚声道:“问道宫是道士修行之处,不供客人游览。两位若想窥道教风采,不如去山顶的紫霄宫,那里能上香结缘。” 今下放眼望去,绿琉璃瓦髹红墙的紫霄宫,就坐落在浮云卿面前。 她指着紫霄宫,“咱们俩去那里看看。” 卓旸担忧地说:“您的脚踝,当真没事?” 浮云卿说当然,“放心罢,我这么惜命,但凡伤得严重些,定会抱着脚踝连连哎唷。” 言讫,提着衣裙在卓旸身前转了个圈,证实自己的话。 卓旸只得由着她去。 紫霄宫长老是个耄耋老人,头发眉毛须髯,雪白到底。长老很开明,听说两位是外地人,热络地迎人进宫阁,介绍道教风采,恨不能当场收浮云卿与卓旸为道教弟子。 他说任他说,浮云卿当然不信。 天底下的人都去修道升仙了,谁还耕地产粮,谁还沙场御敌。 卓旸倒听得起劲,瞧他那架势,恨不得当场叩拜长老,做入门弟子。 长老见他此状,捋着须髯,精神抖擞地讲解。 渐渐的,浮云卿被长老挤到一旁。站在卓旸身旁的人,成了长老。 既然这俩人聊得热火朝天,那自己又何必往前凑。浮云卿大度地让出地方,兀自往宫阁深处走。 路上她拦了位练功的小道士,亲切地问:“除了紫霄宫,能不能再给我介绍个好去处?” 小道士带她踱将殿阁最高处,指着前面另一座山头,“那里。主峰马鬃山巅有座真武殿,站在殿顶,遍观美景。就是不往殿里走,在殿外也能看到很多美景,甚至能望见凉州落冰的沙漠。” 真是一场及时雨啊。浮云卿笑弯了眼,她正想问沙漠,这小道士就贴心地提到沙漠。 恰逢长老领着卓旸走到这处,浮云卿催促卓旸赶紧跟着她去马鬃山。 这头卓旸把该说的话都说尽了,三两句打发了长老,旋即背起浮云卿上马鬃山。 路上,浮云卿不悦地问:“跟那长老聊得异常火热,难道你真想修道?” 卓旸笑得狡黠,“哪能呢,您真是误会我了。我借修道的由头,朝长老打探了一些事。” 浮云卿追问是什么事。 卓旸隐去一部分事,说起另一部分,“我向他打探,崆峒山周遭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他说就看今明两日下不下雪罢。巩州的雪,下得大而厚,下一夜,往往就能堆到膝盖处。下了雪,天气骤然变冷,百余里商湖湖面结厚冰,适合玩冰嬉。商湖就落马鬃山南脚,是崆峒山周遭风景最美丽的地方。您会冰嬉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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