铠甲与大刀都是大历上将军配用的规格,当年太.祖为寻这副装备,逼死了无数人,遍寻半生, 都未能寻到。殊不知装备早被挪到了虢州庄里。 大历男儿, 浴血厮杀时, 不会用文文气气的长剑, 多用锋利的大刀,甩得迅疾,手起人头落。 敬亭颐抬眸,眉目间是前所未有的狠戾。 见他此状,刘师门心里松了口气。这才是他们的庄主,这才是他们全力扶持的皇帝。 敬亭颐掂镇尺压住信纸,乜了刘师门一眼,又转眸看着洇墨的信纸,边写边问:“听刘伯说,你在巩州也有马场,是在哪里?” “小底在巩州建的马场最多,一把手数不过来。有一处马场最大,落在崆峒山脚下,临近商湖,有草有水,那里的马最矫健。”刘师门回。 敬亭颐说正好,“前日,卓旸寄来的书信里提到,他与公主会先去登崆峒山看景,若次日落雪,会去商湖冰嬉。恰好这几日都是大雪天,他与公主还待在巩州境内。若公主冰嬉时,我军正好赶到,那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刘师门揣度着敬亭颐这番话。 敬亭颐携精兵连夜北上,到均州与另一拨精兵会合,打的是“攻陇西当先攻腹地巩州”的由头。 弟兄们一听要起兵攻城,一个比一个劲大。刘师门原本不愿淌这趟水,他想留在京城,亲眼见证敬亭颐攻进京城,披袍为王的场面。但架不住刘岑劝说,便骑马踅来。 敬亭颐造反的气势是有了,可这话里话外,话头都栓在了浮云卿身上。不禁让刘师门起疑,他到底是借着救公主的由头造反,还是打着造反的由头救公主。 但人家是庄主,庄主命令高于天,他只能应声说是。 敬亭颐又吩咐淮桉几句,旋即起身踱出营帐。 刘师门扯开北落马身上的绳,把它拉到敬亭颐身旁。 “雪天掩埋了北落师门星的光亮。可虢州庄里的人,都能看出北落师门星的异变。星辰异变,按咱们大历的说法,不是自变,就是他变。我们是自,也是他,是时候反了。”他言辞恳切,视死如归,“如今,马北落,人师门,都到齐了。场主,上马罢。” 闻言,敬亭颐抬头望向远不可触的天。 愁云惨淡万里凝。 所有暴动,都被压在翻滚不动的浓云里。 他利落上马,下一刻,无数精兵也上了马,整装待发。 不料马蹄刚走半步,就睐见信差惊慌失措地奔来。 “庄主,燕云十六州境内突生异变!” 信差三步并两步踅近,将皱巴的书信,塞进敬亭颐被铠甲包裹的手里。 信差匆忙下马,双腿剪得比风火轮还快。喊话时气喘吁吁,因此精兵并未听清他的话。 但围在敬亭颐身边的几位亲信都听得清楚,霎时脸拉得有老婆子的裹脚布那么长。 敬亭颐眉头一皱,飞快扫过书信。 萧驸马归辽后,已经将燕云十六州的实际治辖权都转给了敬亭颐这方。他们远在京城,但有亲信在燕云十六州。 亲信接近广平王耶律隆庸,给他下了一种操纵蛊。萧驸马将治辖权转交耶律隆庸,自己则专注压制都城内的反叛势力。入秋以来,燕云十六州都被敬亭颐牢牢掌控着。 而今,刘岑递来的信上写,耶律隆庸遭其兄耶律隆德刺杀,虽刺杀未成,但耶律隆庸伤得不轻,卧病在榻,治辖权被耶律隆德名不正言不顺地夺了过去。 偏偏耶律隆德是官家的人,这就相当于,官家出招,想趁敬亭颐北上陇西,出其不意地攻占燕云十六州。当然,信上还说,大批禁军现今已经赶到了陇西。此刻,最危险的不是十六州那片地,而是陇西,尤其是他们要去的巩州。 一张被攥得皱巴巴的信纸,被几位亲信来回传着看了一遍。 燕云十六州是他们攻陇西的保障,此行若攻城失败,好歹还有燕云十六州这个大后方保底。眼下保障没了,他们必须做出选择。 亲信半点不犹豫地做出了选择——攻城这事,只能往后拖延。去陇西硬碰硬,这处丢,那处也丢,他们的大半腹地都会被夺走。 亲信一齐看向敬亭颐,这个骑着高头大马,意气风发的年青郎。 敬亭颐沉默半刻,他们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却也清楚,他心乱如麻。 纷纷暮雪恍似素白的纸钱,祭奠着这场艰险的行军。 雪花簌簌飘落,眨眼间便裹上了北落马的蹄子。 北落仰头嘶鸣,引得数匹马一道嘶鸣。 声势镇天,却把团云镇得愈来愈黏稠。 良久,敬亭颐落了句:“撤。” 话音甫落,就甩鞭驾马踅出。 北落跑得飞快,恍若长了双鸟翅膀。它跃出连营,只给诸位精兵留下一道残影。 “撤!” “撤!” “撤——” 一句一句地复述,大家勒紧缰绳,紧紧跟在敬亭颐身后。 他们虽感到失望,但更愿意相信敬亭颐的判断。他们等着敬亭颐带领他们,再次攻打陇西。 他们坚定地远睐打头阵的那道身影,而打头阵的那个人,眉头皱得能打场官司。 他的眼里明明飞快闪过风景,可却像是失了焦距,再难聚合在一起。 又一次,在情爱与家国之间,他选择了家国。 他能感知到,浮云卿深陷险境,难以脱身。明明只差一步,他就能赶到巩州救她。 他想,陇西郡内有他精心安插的七千精兵。若变局突来,卓旸会领精兵救出浮云卿。 他相信卓旸能将浮云卿平安护送回京。然而,然而…… 他还是担心他的公主。 最坏的打算,在他脑里一闪而过。 就算卓旸与精兵都折在巩州,也能将浮云卿送出陇西。出了陇西,一切都安全了。 然而凡事未必都能顺心顺意,就算提早做好了挑不出半点纰漏的规划,到时候,仍会被打得乱糟糟的,没有思绪。 原先浮云卿不理解这话,今下到了商湖,才深以为然。 她穿好鞵鞋,戴好护膝护腕,流利地滑进商湖里。 然而抬眼却见,商湖死一般的岑寂。偌大的冰面上,只站着她与卓旸两个人。 明明当地百姓说,今日会有许多年青男女到此冰嬉,这处定会热闹非凡。 空旷的地方,总要添些人气,才不至于显得那么惨淡。今下场地冷冷清清,搭配上愁云万里的天,倒像个走进了个活地狱。 卓旸说:“不对劲,要不咱们回去罢。” 浮云卿坚持说那可不行。虽然气氛诡异,但来都来了,至少得耍一圈罢。要不大老远跑来,白白折进去一趟路费,那又何必! 正整装待发时,就见一位拄拐棍的老翁蹒跚踅近。 老翁很是自来熟地说:“商湖是一把弓箭,装着最坚硬的冰和最深的湖水。” 浮云卿与卓旸两位小辈默契地对视一眼,朝老翁道好。 老翁铺满沟壑的脸上绽出一个真诚的笑容,他认真地劝道:“年青人上去耍耍冰嬉就好,千万不要在那里多做停留。” 他那对泛着黄垢的门牙磕磕碜碜,一个往东撇,一个往西撇,像两扇束起的门帘,露出中间黑乎乎的口腔。 浮云卿不自在地四处乱瞟,最终落到他饱经沧桑的嘴里。 见他两瓣干涩的嘴皮子一张一合,解释着:“近些年雪势越来越小。二十年前,巩州的雪势是陇西郡最大的。那时常有外地赶来的年青人到商湖冰嬉,乌泱泱一帮人乱蹦乱跳,直接把冰面蹦裂囖,齐刷刷地掉进了冰湖里。那日雪下得大,大家都在家烤火呢,没人出去。这帮人呐,福气薄,就这么沉到湖底去了。还是在来年开春,汉子们凿冰时,尸骨才被捞了出来。肉被湖里的鱼吃了,捞出来一网碎渣子。嗳,真是可惜。” 或许是今日本来就冷,或许是老翁这个故事讲得太瘆人,浮云卿兀突突地拢紧氅衣,止不住打寒颤。 听老翁这话音,好似故事还没走到底。浮云卿斗胆问:“后来呢?” “后来嘛……”老翁拄着拐棍,八字白胡颤颤巍巍,“这桩就是‘嘉佑冰湖案’。因着这桩案,那年的衙门官员,统统撤了职。死者共计一百三十二人,都是各州郡贵胄世家的年青人。因此事,巩州在国朝算是声名狼藉喽。地方原本富庶安康,一步错步步错,最终成了今日这副落魄模样。结案后,衙门便加强了关防,外来人进城卡得很死。” 浮云卿说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巩州是最近才设的关防呢。” 她说话时,特意不往卓旸那处瞟,尽力把目光都停在老翁身上。 老翁擤擤鼻,拐棍敲了几下冰面,发出“咚咚”的沉闷声。 “倒也不能这么说。入冬以来,关防卡得连只蚯蚓都爬不过来。入了冬,关防是一天比一天严。咱们老百姓不敢问衙门官员原因,只能在私底下瞎猜。都说如今不太平,说不定哪日就乱了。”他说道,“你们俩年青人,今日耍过冰嬉后,赶紧收拾行囊回家罢。再不走,万一天有不测风云……” 话语未尽,老翁就转身一瘸一拐地走远。 空旷的湖面上,又剩下俩人。 浮云卿不自在地摸摸鼻。 她与卓旸之间,弥漫着浓厚的尴尬气氛。昨日回去后,她噤声无言,卓旸倒喋喋不休地说这说那。 真是怪得很。 卓旸有时不着正调,但头脑机灵,往常见她没心思听,话茬子落到半空,就再也不说了。昨日却不顾她心情低落,一直在说。说渴了就喝茶,润过喉管后,再碰着嘴皮子说话。 说她要养成早睡早起的好习惯,说练武健身要一直坚持下去,说每天都要好好吃饭,好好歇息。 从日落说到深夜,浮云卿不理他,他仍旧坚持说。 夜深了,他不困,她却困得眼皮打架。 忍不住,她数落了句:“你是赶着在明天去投胎吗?” 不然怎么会如将死之人一般,交代着遗言。 这话说得难听,倒真堵住了卓旸的嘴。 今日去商湖这一路,卓旸又成了絮叨的老婆子。 今下瞥及老翁走得远,几乎望不见人影,卓旸才思忖道:“公主,您觉不觉得老翁出现的时机颇为怪异?” 卓旸那双跅驰的眸里,很少蒙上正经意。而说话间,他满脸认真,不像是说着玩的。 浮云卿反问:“哪里怪异?” 卓旸环视着一望无际的冰面,总觉会有变故发生。 他说:“老翁莫名出现在商湖,到此处,只与你我说了几句话便匆匆离去。除此之外,没往周遭多看一眼,什么事都没做。您说,难道他来这里,只是来提醒你我的?” 经他一说,浮云卿也不禁颔首说在理,“只是仅靠这些,并不足以断定老翁有坏心。万一是当年的冰湖案闹得他心有余悸,自此每年这时候,都要往商湖来看看,提醒提醒游人呢?万一他只是随处走走,恰好走到商湖,恰好遇见你我,好心提醒几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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