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 他改变主意了。 看在浮云卿哭得这般伤心的份上,他就勉为其难地给卓旸这厮厚葬一次罢。让全商湖的鱼虾给卓旸陪葬,这已是他最大的仁慈。 “公主,你看不见卓旸的死相,真是可惜。”韩从朗轻声呢喃。 立在冰山之巅向下俯视,他能清楚睐见,卓旸在往冰湖深处沉。都说死不瞑目,卓旸死得措不及防,可却一脸安详,阖着双眼,恍若一个静静沉睡的人。 这头佘七碾好了毒齑,尽数洒向翻涌的湖水。 毒齑毒性强,能腐蚀万物。甫一下水,死寂的湖水立刻沸腾起来,咕嘟咕嘟冒着毒水。 一时间,偌大的冰湖,冰块裂得更快,湖水上涌,飞速地融化着分裂的冰块。 韩从朗脚下的冰层愈来愈薄,在冰层彻底融化前,他踩着刺客的背,迅速离开。 他拥着昏迷的浮云卿上马,刚撤离几里地,就见山脚下的马场一阵异动。 佘七跟在他身边,解释道:“据小底了解,这处是敬亭颐手底下的一处马场。” 听及敬亭颐的名讳,韩从朗不自觉地搂紧浮云卿的身。 “敬亭颐……”韩从朗嘴角一扯,冷笑一声,“若非我从中设阻,挑起他与官家两方的火苗,恐怕这时候,他就攻进巩州来抢人囖。” 佘七连连赞他手段高明,“主家,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把马场处理了。”韩从朗勒紧缰绳,“陇西军军营驻扎在延州。节度使与副节度使,此刻都待在延州看军兵操练。这个时候,我们的人,会出其不意地攻延州边境的金明寨与三川寨。两寨接近西夏,我方此举,算是给西夏开了攻打大定的口子。局面混乱,二十万陇西军会集中兵力攻打西夏。巩州被我方攻下的事,传不到延州那里。” 党项人野心勃勃,原先打辽国,尚能吞并几块土地。自打萧驸马执政后,辽国全线边境加强戒备,党项人捞不到油水,就把视线转到了定朝这方。 他们觊觎延州许久。攻落延州,南下征伐就会一路顺畅。此次战役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韩从朗造反的步子走得大刀阔斧,不算光明磊落,却带着坐收渔翁之利的精明。各国都盯着定朝土地这块肥肉,那好,就让他们乱斗罢,他乐于坐享其成。 佘七说是,旋即吆喝一队人马,拉紧弓箭,直冲马场。 未几,马场里响起一声比一声凄惨的骏马嘶鸣声。 数百匹骏马,连同数十位看守马场的仆从,被射成了筛子。 浓烈的血腥味分外呛鼻,韩从朗满眼嫌弃,冷漠的话语像淬了毒。 “佘十一,你领一拨人去内城砍下知州和判官的头。剩下一拨人,随我去兴州。” 佘十一是佘家军里,做事最利落爽快的人,深得韩从朗信任。见韩从朗把重要任务托付给他,他当即拍着胸脯说放心,耍着长缨枪直奔内城。 巩州与兴州两地之间,隔着一道湫窄陡峭的悬崖——五川口。 韩从朗自然不会走五川口这条路,他寻了道捷径,赶在暝暝日暮落西山前,踱及营地万福寨。 万福寨虽沾了个“寨”字,咳规格布局却全然不像个平平无奇的寨,反倒像稍微小些的御内行苑。 寨里的男女老少见韩从朗抱着一位小娘子下马,毕恭毕敬地敛袂问安。 韩从朗笑得张扬,“这位小娘子呢,不久后就是尔等的皇后。” 大家一听,惶恐地跪倒在地,不迭磕着头。 这头韩从朗踅进凌云阁。 凌云阁是他处理公事,早晚歇息的地方。如今,空荡荡的阁楼里,多了个会喘气的人。 他把浮云卿轻轻放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面。 浮云卿安静地躺在大床中央。 她并不孤单,因着无数栩栩如生的,精致灵动的傀儡,都紧紧偎在她身边。 这些傀儡梳着各种漂亮的发髻,穿着五颜六色的衫子。 傀儡或笑或哭,或臊眉耷眼,或羞赧露怯。从头到脚,都是依照浮云卿的模样,一针一线地缝制而成。 每个傀儡,都藏着韩从朗变态扭曲的爱意。 他唤来两位女使,“好好照顾她。她若醒来,一定要告知我。” 女使朝他道万福,一起回是。 这两位女使一瘦一胖,仔细看,竟与侧犯尾犯有六分相像。 韩从朗满意地扫视一眼两位女使,旋即转身离去。 两位小女使,不仅相貌身材与侧犯尾犯相似,就连名字,也模仿得有模有样。 瘦的叫“侧栊”,胖的叫“尾栊”。 当然,她们俩并不知道侧犯尾犯的存在。此刻窝在床边,打量着床上面容姣好的小娘子,和那一群,与她相像的傀儡。 描皮不描骨,侧栊尾栊与精致的傀儡一样,任人随意摆弄。 她们像被吸走精气的落魄书生,眼神呆滞,死死盯着床榻。 戌末,大床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俩人抬眸望见,那位小娘子紧蹙着眉,两手抓着褥子,像是做了场噩梦。 对视一眼,当即决定禀报韩从朗。 鲜活的人气倏聚倏散,眨眼间凌云阁顶层又变成一座冰冷的棺椁,裹着浮云卿,慢慢地碾碎她的精气。 还有,她眼前的那道身影。 他跪在冰面,身上被捅出无数个血窟窿。他汩汩外涌的血液,洇热破裂的冰面。 而她被揪掉了羽毛,她华美的翅膀,成了一副难看的骨架子。她飞不起来,无法带他逃出险境。 明明只差一步,明明触手可及…… 他离她愈来愈远,她看不清他的脸,唯独把那双悲戚的眼记得清楚。 刹那间,无数句话阗拥地挤进她的耳朵,挤进她的心口。 “卓旸,是哪个‘旸’?” “旸山开晓眺的旸。” “名字这么难,记不住。” “没事,总有一日,您会记住。” 卓旸,卓旸…… 要与她一起守岁过年的卓旸,死在了年末。 “昏着还能哭呢。啧,真是小瞧你了。” 是谁在擦拭她的泪? 渐渐从噩梦里走了出来,浮云卿猛地睁眼,不曾想却看见了个意想不到的人——她最讨厌的韩从朗。 “醒了。”韩从朗抚着浮云卿松散的鬓发,心疼地说道,“待会儿下床吃口饭,今晚就早点睡罢。” 浮云卿像个痴傻儿,直愣愣地盯着他。 她记得卓旸悲戚的眼神,也记得藏在獠牙面具后的阴险毒辣的眼神。 是韩从朗杀了卓旸。 想及此处,浮云卿恶寒地往后缩身,一面摩挲着腰间藏着的短刃。 “你……你……”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嗫嚅着,躲过韩从朗的触碰。 韩从朗不在意地拂拂袖,他掏出一把短刃,问道:“你是在找这个物件吗?” 这把短刃,是卓旸交给浮云卿防身的利器。然而在今下,短刃的意义与从前大为不同。 这把刃柄纹着狼爪的短刃,锋利,精巧,是卓旸留下来的遗物。 这个遗物,唤起了浮云卿脑里所有记忆。 她往前探身,使着全身力气,想夺回短刃。 “给我……给我!”浮云卿强忍恶心,凑近韩从朗身边。 可没等她碰到短刃,韩从朗蓦地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当然不能给你。” 接着在浮云卿难以置信的目光下,抬手将短刃投进侧栊尾栊抬过来的熔炉里。 那把短刃,肉眼可见地熔化成一滩水。 韩从朗侧眸看着泪流满面的浮云卿,接过女使递来的铁链,一头扣在床边,一头扣在浮云卿的手腕上。 浮云卿像是哭懵了,缠着身往后躲。 倒也正常。韩从朗想,她需要慢慢习惯。 她不是喜欢温柔么,那他就温柔给她看。 韩从朗沉声道:“把手递过来。听话,你也能少受点罪。” 她很乖,或许是认清了挣扎也无用的事实,任由他将铁链扣在她左手手腕。 “把右手伸过来。” 不料话音甫落,就见浮云卿背起右手,使劲往后躲。 “别碰我……别碰我……” 韩从朗斥她欠收拾。 言讫,强硬地掰过她的右手。这才发现,她右手手腕上,戴着红珠手串。 韩从朗嗤笑道:“手串而已。把它摘下来,之后你想戴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不料这红烛手串诡异得很,哪怕他用尽全身力气,也没能将它移动半分。 什么怪物件,他不喜欢。 一筹莫展时,见浮云卿歪了歪头,勾勾手指,蛊惑道:“我有话想对你说。” 韩从朗皱着眉俯身。 浮云卿飞快抽出另一把短刃,狠狠刺向韩从朗的小腹。 一下,再一下…… 她知道,她无法杀死韩从朗。但这几下,足以让他不能人道,精气大伤。这就够了。 女使的尖叫声能刺穿她的耳膜,可她毫不在意。 “韩从朗,那把不是他留给我的。”浮云卿咬牙切齿地说道,“你猜猜,这把是不是。 作者有话说: 脑子真是用进废退。一年前写宋夏战争,思绪捋得很清,现在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借了点三川口之战的事写造反~
第95章 九十五:鸟笼 ◎她的好姐妹,一直在骗她。◎ 浮云卿活的这十六年, 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一帆风顺。 从前大家把她捧得很高。同龄人还不会跑,她就已经学会了写字作诗。后来她吃错了膳食,像神农尝百草那样, 替兄姊试了一次毒。她昏了一天一夜,刚醒来话都不会说。 大家开始传, 国朝的六公主,因贪吃变成了个傻子。 贤妃哭得凄惨,抚着她的脸摩挲,求着老天爷, “我儿千万不能傻。” 浮云卿想, 她不傻,她只是反应迟钝了些, 记性差了些。曾经信手拈来的词句,中毒后,半句都想不起来。曾经看一遍就能流利背诵的辞赋, 如今是看三百遍也背不下来。 过早地承受太多鲜花与闲话, 谄媚或诋毁,于她而言,是家常便饭。 后来慢慢长大,她仍旧被骂迟钝,被骂是空有皮囊无精气的痴傻儿。 有的说,像她这样的傻子,被坏人捅了一刀,都得跟人家说句谢谢。 有的说, 她识不破世间任何一句拙劣的谎言, 反倒还把谎言当成宝, 搂在怀里不放手。 大家都忘了, 她的迟钝,最初只是体现在读书学习上面。更多时候,是不愿计较。真要计较起来,人是会疯的。 但不愿计较,不代表她什么都不懂,不代表她能忍受所有骗局。 她目睹卓旸惨死,当即哭昏了过去。她是在被韩从朗拥着上马那时,恢复了意识。冷冽的朔风扑簌簌地往她脸上刮,她的脸被摁着一张獠牙面具,闷得她喘不过气。她听见了韩从朗的所有阴险计谋,她想睁开眼,给他一拳,可实在是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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