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亭颐缓慢地抬起手,差几寸,堪堪抓住浮云卿摆动的衣衫。 却被卓旸的轻咳声及时拽回理智。 不消说,敬亭颐能感受到,自个儿背后,被几双眼睛紧紧盯着,快要把他的脊梁骨戳出细密的洞来。 身后波涛汹涌,打量的,揣度的,意犹未尽的,只是浮云卿未曾回头看过。 笋尖似的手指捻过摞摞纸钱,撮起数张,忽地扬臂一洒,恍似雪落群山,絮絮飘扬。 这筐纸钱实在是多,浮云卿把每个人的份儿都揽到自己身上,她觉着这晌寂静颇有韵味,手臂伸展高扬,倒也不觉累。 纸钱哗哗飘落,落至坟头,有的被翠鸟叼走,有的被微风吹跑。有的挂在茔树枝条上,有的黏在湿润的泥土上。 趁此时机,浮子暇悄摸凑到浮路身边,留徐狄与顾婉音面面相觑。 浮子暇轻言道:“欸,你对这二位先生,尤其是前面那位敬先生,有甚想法嚜?” 浮路白她一眼,戏谑地回道:“二姐,莫不是任何一位小娘子和男郎在一起,你都想给人家凑一对?” 浮路有一双狭长的狐狸眼,眯起来时,锋芒便藏匿其中。长着风流相,也爱说些不着调的放浪话,与娴静的顾婉音不似一口子。 浮子暇骂他虚伪,“咱俩一起长大,我还不清楚你的心思?你就算装得再正经,再纯良,可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那个尿裤.裆的臭娃。” 闻言,浮路的白眼更是翻得更甚。 “亲阿姊,你就逮住我幼时的糗事一直念叨罢。”浮路作势掏掏耳朵,无可奈何,“我能看出这位敬先生的心思,也能猜出小六的心思。至于那位卓先生……” 浮路嘶一声,念道:“捉摸不透。” 见浮子暇还欲说什么,浮路赶忙把人推到何狄身边。 往年陪在浮子暇身边的,不是何狄,而是她众多门客之一。 浮子暇与浮路同是淑妃的孩子,若说浮路是看似风流实则忠情,那浮子暇便是看似老实本分,实则门客三千。门客,是她给自己打的掩饰,它有另一个更为直白的名字——面首。 “跟你家驸马多说说话,别一天到晚的就只顾着操别家的心。”浮路道。 浮子暇一听这话,心火蓦地窜了上来。 声音也提高了些,“什么叫别家?敢情咱们不是一家的么?” 然剩下的抱怨都被何狄的手捂了回去。 呼吸的热气喷洒在何狄手背,他另一只手扶着浮子暇的腰,稍稍用些力便能把这搦细腰折断。 可他不舍得。 “您少说句话罢,六公主耳朵尖,指不定会听到哪句话呢。” “嘁,你跟二哥,蛇鼠一窝。” 浮子暇不想搭理他,拍开他的手,又凑到顾婉音面前。 “二妗妗,小六是认真的么?” 只是浮路就站在顾婉音身旁,抄手看着这方交谈。 顾婉音揣度着语句,回复道:“瞧起来,小六待敬先生是认真的。她虽是把两位先生都带在身边,可心里却是偏向敬先生的。说不定,明年此时,还真就成一家人了。” 这厢浮云卿揿住最后几张纸钱,潇洒一挥,终于转过了身。 抬眸便看见敬亭颐与卓旸二人站在自己身边,把身后的风景挡得严实。 “回去叫女使给您捏捏手臂,这样就不疼了。” “公主,手没事罢?” 两道声音一同窜了出来。 敬亭颐厌卓旸跟他抢话,卓旸也烦敬亭颐珠玉在前,叫他的话被衬得颇有讽刺意。 显然是敬亭颐的话更得浮云卿欢心。 但她的回话十分巧妙。 “手是有些酸,肌肉绷得紧。不过没事,撒撒纸钱而已。谁叫今早睡过头了呢,赏罚有道,做错事,理应受罚。” 为甚扫墓这般重大的事都能睡过头,还不是因着昨晚与敬亭颐一道赏天边月,忘了时辰。 浮云卿回了卓旸关切的话语,也有意无意地点出与敬亭颐之间的暧昧。她往两位男郎心里,轻飘飘地投掷下一个举足轻重的钩子,偏偏假作不经意状。 敬亭颐笑了笑,身影一侧,给浮云卿让出了道。 而后各自分散,敬亭颐骑着骏马,与卓旸一左一右地跟在金车身旁。 浮云卿觉得车里闷,掀起帘,往车外撇撇头,“敬先生,我就说兄姊们不会为难你的。可惜今日他们是错峰来的,咱们没赶上前一波,也没叫你认全人。” 卓旸一听,抢话道:“公主,我们做先生的,先是臣再是师。君不召见,做臣的怎能主动邀见?” 浮云卿剜他一眼,“我嚜,是在跟敬先生说话。你要是有什么不满,等我说完,你再说。” 说着又撇回头去,继续盯着敬亭颐。 见他若有所思,沉默不语,浮云卿问道:“是有什么事么?” 敬亭颐不动声色地勒紧缰绳,说是。 “今晚,我与卓旸有事,要出去一趟。” 言讫,朝卓旸递去个讳莫高深的眼色。 “噢,我想起来了,今晚我俩要出去准备教具。”卓旸随即补充道。 浮云卿一听是为了她的学业,霜打茄子般蔫了下去。没有多想,摆摆手,道:“去罢,去罢。” 暝暮悄升,渐渐刮起一阵阵回旋往复的风。 素白纸钱被风卷起,递嬗离开寂静的永昌陵,落至四面八方。 整齐的檀栾修竹今下欹在歪脖柏树上,枝干新叶交错缠绕。粗壮的枝,怯嫩新生的芽,几欲要融成一体。 却恰好围成四四方方的树框,罅隙空旷,里面装着枯黄的天。 待满天愈发黑漆,一轮弦月便落进罅隙里,霎显湫窄。 “嗖——” 敬亭颐挽起漂亮的剑花,长剑迅疾一刺,出鞘凌然,刺入却显得沉闷。 “砰——” 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敬亭颐敛眸,剑身啪嗒啪嗒滴落着鲜血。血味迅速蔓延开来,却又被迅疾的风吹散。 “这次出手略显犹豫,你在想什么?” 卓旸自树影处走出,抬脚将地上恐慌挣扎的重物翻了个身。 原来这重物,竟是个高壮的汉子。 汉子脖颈青筋暴起,喉管里的血喷了自己大半张脸,正像残损的风箱一般,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卓旸利落地抽出蹀躞带上别着的小匕首,猛地弯腰,那匕首便准当地刺入了汉子的心口。 人一下没了气。 卓旸垂眸乜着汉子的右腹,那处衣襟破裂,被鲜血洇成晃眼的血花。 “杀人诛心,你没听过么?”卓旸嘲讽道:“官家要的是一具死尸,又不是半身不遂的活人。” 他擦净匕首,轻声说:“你不该分心。” 再抬眸发现,原来敬亭颐根本就没把他的话听进去。趁着他说话的空隙,这厮早把长剑收回了鞘。 敬亭颐淡然环望四周,血味被冲散不少,可肃杀气息仍旧存在。 他侧身,淡声道:“人是杀不完的。官家要走的这条路,阻挡者太多太多。你还是存些精力为好,毕竟我们还未曾接触到最大的刺头。” 今晚的风,吹得他清醒,也吹得他心里有些酸,有些累。 遂交代道:“剩下的几人,你去做了罢。” 朦胧月下,敬亭颐裹着一身髹黑夜行衣,身姿劲瘦挺拔,眉目寂冷,比及青天白日里,在浮云卿身旁温润清朗的模样,堪称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卓旸颔首说好,不过又问:“那你呢,你不会又要跑到祠堂里,朝祖宗絮絮叨叨罢?” 在没来公主府的二十余年里,每逢清明,这晚敬亭颐便会去一个破败的祠堂里上香。 那里供着他的列祖列宗。原本他是有情有义的,被官家选中后,要抛却亲朋,遗忘过去,成为一个杀伐果断,视人命如草芥的刺客。 今年他本可以回绝浮云卿的请求,可他没有。他跟着浮云卿,白天见了浮家的祖宗,夜晚还要给浮家做事。 敬亭颐喃喃道:“往后,我不会再去祠堂那里了。你做完事,把祠堂悄摸拆掉,千万不要叫官家起疑。” 卓旸眉梢一挑,不置可否,“你不去祠堂,那要去哪里?” “回府。” 说着,敬亭颐抽出那汉子腰间藏匿的一封信,在卓旸惊诧的眼神中,掏出火折子,将信焚烧殆尽。 黑齑夹杂在纸钱中,一道在半空中挥旋。 旋即又蹲身睐着浟湙的河流,敬亭颐捋起衣袖,掬起一捧水,精细地洗干净手。确信甲面至手腕都没有血滴和血腥味后,方起身走开。 “这个时候,公主该吃宵夜了。我去给她做好吃的。不然她睡也睡不好,临了再埋怨我。” 骇冷的月色中,敬亭颐颀长的身姿穿破黑与白的交缠,独身走远。 有片纸钱恰好落到他的脚下。 今晚的纸钱都是浮云卿撒来的,他心里隐隐有种被窥视的快感,这种快感激着他做出什么动作。 往常他会继续奔赴树野,一剑封喉,看着一具具尸体倒下,空虚的心被黏稠的鲜血填满。 今晚,他属于浮云卿。 日日夜夜,他都属于浮云卿。 作者有话说: 所有人都不简单,敬亭颐最不简单。 哈哈下更明天0点5分~
第15章 十五:动怒 ◎是谁告的密?◎ 春意盎然,清爽的风里夹带着不知名的花香,悄然侵入公主府的各处角落。 辰时,浮云卿懒散地窝在圈椅里,云鬓松挽,姜黄衫子堆出几大道褶皱,顺着支棱的髹棕扶手垂落下来。 圈椅被透光的细箴竹帘四面环绕起来,却半分不显狭窄。廊边搁着几盆君子兰,大片叶影洒下,遮住了浮云卿脸上的神情。 她把后脑勺稍稍往椅背上靠了靠,淡然抬眸,满树玉兰搽在浅蓝的天空中,精瘦的枝干旁生出一朵朵内敛的白花,好似青丝鬓髻上扣着一个玉冠。 今日的早膳是她一人吃的。问了侧犯才知,原来在她熟睡时,禁中便下来一道旨意,让两位先生入宫面见官家。 敬亭颐不忍吵醒她,与卓旸一道问屋里安后,轻手轻脚地离去了。 公主府仆从不多,每次碰头,看的都是再熟悉不过的脸庞。原先敬亭颐跟在身边时,浮云卿尚不觉得有甚落寞。眼下他不在,卓旸也不在,总觉着鸟啼得吵闹,风吹得心腻。 她切切实实地盼着敬亭颐赶紧回来,可转念一想,人来了,她就得开始背书。几日休沐,把原本就不勤奋的她,养得更是慵懒。 浮云卿睐起一旁正拾捣插花的侧犯,兀突突地问:“昨晚敬先生回得晚,卓先生更是。这俩人一大早又被爹爹叫进宫去,你说,是不是有甚事要发生?” 侧犯揿紧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了花枝,说她是多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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