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戴上氅衣兜帽,兀自朝前走去。手揣在厚实暖和的衣衫里,冬靴踩着薄薄的雪地,吱吱作响。 临走前,官家大发慈悲,说明日会破例,允她去诏狱探视素妆和缓缓。 毕竟事情还没查清,施荣两家尚未定罪。官家仁慈,想叫浮云卿出面,问出隐情。 小姐妹之间不耍心机,有些事,刑部那些大老爷们儿问不出,但或许能被浮云卿问出来。 对于这两位小姐妹,浮云卿心疼,不解,唯独没有怨恨。 人人都有各自的立场,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她执着地相信,素妆与缓缓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 韩从朗说,俩人接近她,仅仅是为了套话。浮云卿对他的话半信半疑。她比韩从朗这厮更了解与她相处数年的好姐妹。就算目的不纯,可素妆与缓缓从未做过伤害她的事。 素妆饱读诗书,教她许多道理。若非缓缓提供药方,燕云十六州至今仍是辽国的地盘。 三人行本就艰难,她竭力不偏不倚。可人心本就是偏着长的,素妆与缓缓相比,她还是与缓缓更近些。 缓缓请仙,在外人看来是大兴巫蛊之术。可于缓缓而言,许太医是她的救赎。缓缓与许太医帮国朝夺回十六州。就事论事,她也算国朝的大功臣囖。 素妆孤僻,原先浮云卿以为,素妆待在家里读书写字。后来才知,她日日都黏着归少川,俩人游山玩水,不亦乐乎。与情郎相处时间多,自然会忽视姐妹。浮云卿偏向缓缓,实在正常。 遐暨北落门,车夫瞥见她的身影,赶忙搬来脚蹬,让她上车。 匆忙半日,再踅回公主府,总算听见了个好消息。 敬亭颐醒了。
第105章 一百零五:攻心 ◎不好听的说法叫圈禁。◎ 浮云卿总嫌府邸里游廊多。有时心情急切, 偏偏无法一步跨过长长的游廊,只能三步并两步地走,越走越急。而今, 她倒感谢游廊给她思考的时间。 当下的情况无比复杂。 家里住进一位野心勃勃的乱臣贼子,而亲人劝她抛去过往芥蒂, 与乱臣贼子好好聊一聊。 万一能把他劝回来呢…… 想得荒谬,但浮云卿也希望这事能成真。在更大的谎言面前,身份上的欺瞒也就没那么重要了。她用那句自己捏造的真理,不断麻痹自己的心。 “人人都有各自的难言之隐。” 爹娘兄姊欺瞒她, 素妆缓缓欺瞒她, 她敬爱的两位先生欺瞒她。好人恶人,仗着她心里不设防, 穷尽一切法子压榨她。到头来,在她面前哭诉,说:“我是为你好, 我实在走投无路。” 她恨不起来, 那些欺瞒她的人,都是她极其在乎的人。 就算不说他人,但她自己也不真诚,不是么? 她罔顾敬亭颐意愿,仗着自己的皇家身份,将他锁在自己身边。那时她的确把敬亭颐当作一个新鲜的玩物。兄姊们的婚姻各有各的不幸,她偏要向大家证明,她的婚姻是十全十美的。因为她的玩物郎君, 不会也不能拒绝她。 倘若那时不冲动, 再考察考察, 兴许后来的一切糟心事就不会发生了罢。 谋逆是重罪, 一旦案情水落出,施荣两家性命不保。卓旸惨死的事实已经足够令她痛心,她不愿看施荣两家人被处刑,更不愿看敬亭颐似卓旸那般,走得匆忙潦草。 拢紧氅衣及至群头春时,女使正在扫台阶上的厚雪。 群头春院最扎眼的是几株油松树与树旁的小亭。如今油松枝桠处堆满了雪,而亭里,坐着一位男郎,持白子下棋。 满院不是冰凌就是雪沫,银的白的,几欲叫人望花眼。 可男郎的身影无比清晰,深深刻在浮云卿心里。 那人是她想了一路的敬亭颐。 敬亭颐披着鹤氅,头发用一根丝带挽着,垂落到身侧。隔得远,他的神色有些模糊,动作却轻柔优美。 原本思路清晰,想与他推心置腹地说说其中利害。可看他那副可怜样,自己又不忍心开口。 抛却皇家身份,她有什么资格要求忍辱负重数年的前朝皇子,为当朝百姓着想,从而放弃造反呢? 站在原地怔愣时,那头敬亭颐机警地侧过眸,朝她勾勾手。 浮云卿深吸口气,坐到他面前。 她不懂变幻莫测的棋局,因此想:一个人也能下棋吗? 垂眸细看,方正的棋盘上布满黑白棋子,黑子紧紧绕在白子周遭,而白子亟待冲破困局。 所以这是一人分饰攻守两方。 起初,俩人谁都没说话。 棋罐里的棋子一个接一个地落在棋盘里,渐渐全被掏出,成了个空罐子。 观摩半晌,浮云卿后知后觉地发现白子原本有下天元的时机。白子先行,完全可以持先手下天元。虽不厚道,但若以获胜为目的,下天元完全是制胜招数。 一子慢,子子慢。最终白子困囿于黑子的围堵中,惨败。 一盘棋下完,敬亭颐收回手,没有下一步动作。 待他收手,浮云卿抻起手,随意挪动黑白子,摆成奇形怪状。指节拨动,一个僝僽的哭脸就直愣愣地摆在敬亭颐面前。 “您去禁中一趟,应该了解了目前的情况罢。”敬亭颐澹然说道。 烧刚退,他就踱到亭内,下了许多盘棋。 无论持黑子还是白子,每一步,他都下得审慎。棋子落定前,他想了无数种造局破局的手段,却从未遵循天衣无缝的巧妙方法,反倒愿意随波逐流,走一步算一步。 明明能抢占先机,却甘愿困囿于四方天地里,等着被裁决,等着被宣判败得落花流水。 他何尝不是黑白棋子呢? 敬亭颐眸中深意翻腾,他什么事都看得通透,却没说半句解释的话。垂眸观局时,眼眸里阗挤着哭脸。他静静看了很久,旋即捧起一把棋子,放在棋罐里。 浮云卿艰难地吞咽了下。她不信敬亭颐会看不出这张哭脸就是她。她两方为难,里外不是人。有些话不好明说,只能借棋子抒情。 “爹爹让我劝你,做事要三思。”浮云卿不自觉地扣紧衣袖,故作镇定。 她说:“为什么要造反呢?为了权势么……国朝驸马都尉只能做一个散官,你是不是觉得做散官委屈你了?我无权,空有一个响当当的头衔。在仕途方面,不能助你平步青云,不过并不是无计可施。只要你我和离,我定会朝爹爹引荐你。爹爹疼我,他会让你先做京官。做几年京官,哪怕政绩不功不过,你也能当朝里的肱骨大臣。还是想要金钱……可你不像是缺钱的模样。” 有些话,一旦开了闸就再也停不下来,必须一口气说尽兴才好。 浮云卿猜不中敬亭颐的心思,干脆说起自己的想法。 “若不是为金银权势,那你是不是看不惯百姓受苦,想把他们从水深火热之中解救出来?这场变法,由韩相一手操持,爹爹全力支持。起初效果是好的,后来颁布的律令愈来愈极端,有些州郡渐生歪邪风气,于是有几位朝官提议,不要事事一刀切。可为时已晚,覆水难收。你是我的郎君,离爹爹近,有什么话是不能当面说的呢?” 后来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种猜想,没一种能说进敬亭颐的心坎。 不是为金银权势,因为他本身富可敌国。不是为解救百姓,天下人生死与他何干?他并不想独自力挽狂澜,做普度众生的救世主。 敬亭颐轻声说:“也许是一种执念罢……” 惠嫔爬上刘岑的床,不是因为儿女情长,而是恨□□的暴行,蓄意报复。所以敬亭颐是在滔天恨意里出生的孩子,所有人都告诉他要造反复国。昔日耻辱仍历历在目,刘岑一遍接一遍地给他讲太.祖的伪善暴戾。 敬亭颐有时想,那些屈辱的过往与他有甚关系?上一辈的恩恩怨怨,为甚要延续到他这一代,甚至往后无数代。刘岑告诉他,这就是他背负的使命。人为完成使命而来,他若不反,会遭大家唾弃。 一遍又一遍地洗脑,到最后,敬亭颐都听了进去。不为其他,这只是一种执念。 浮云卿问他造反的缘由,他只能用虚无缥缈的执念回应。 他与浮云卿立场不同。在她眼里,世道虽多起混乱,但仍旧称得上盛世。在他眼里,大多地方,百姓安居乐业,吃得饱穿得暖。他好像没有造反的必要,但执念在此,他不得不为。 敬亭颐了断地说道:“您不用再煞费苦心地劝我回头,我早已没有回头路可走。” 浮云卿蹙起眉头,满心不解,“什么叫没有回头路可走?我这不是在给你造路么,就连爹爹他都在给你造路。” “您与我的身份搁在此,我们注定是两方人。”敬亭颐决绝道。 说罢,强忍的咳意急不可耐地窜了出来。他掩面咳了几声,脸颊浮现一抹轻微的红意。 局面僵持之际,他不介意对浮云卿说些真心话。 “没几个人做事能全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大多数都被裹挟在浪潮中,起伏漂落,根本无法由自己决定。”他感慨地说道,“我只是浪潮里一滴微不足道的水,来去身不由己。有些事,并没有您想得那么简单。” 言讫站起身,抬眼望着油松,怔忡出神。 “世道混乱,这些时日,您就不要出门了。万一又有哪个人走到您面前,给您扇阵耳旁风,您又得磨破嘴皮子,劝我回头。” 浮云卿早已习惯他的言行不一,并未把他暗藏深意的话听在心里,反倒侧眸睐他颀长消瘦的身影,自顾自地想事情。 大夫说,敬亭颐这次病得重,一定要好好休养。否则但凡来场雪,人就会丢半条命。病因尚且不明,不过浮云卿想,无非是受凉染寒,加之心事过重,种种糟心事堆积在一处,心火攻心。 浮云卿冷眼看着她这个倔强的郎君。身子都糟成这个样了,还想着造反,异想天开! 恍神间,她发现敬亭颐鬓边又长了根白发。 “年纪轻轻的,大好前程不要,非得堵上所有,这又是何必。”浮云卿低声感慨道。 敬亭颐只是叹气说她不懂。 温室里被精心呵护培养的花朵,没尝过风吹雨打的心酸滋味,怎么会了解干草所想。 掐着手指头算,他定下的时间该到了。 “仅凭几位花拳绣腿的护卫军轮班守门,根本无法保障阖府的安全。” 闻言,浮云卿猛地站起身,踅到他身旁。心里隐隐落着一种猜想,她颤着话声问:“所以呢?” “所以……”敬亭颐的目光转到她惊慌失措的脸庞上面,“我派了些人过来,时刻守护您。” 守护是好听的说法,不好听的说法叫圈禁。 话音甫落,岑寂静谧的公主府邸,蓦地闯进许多身穿前朝甲胄的军兵。 浮云卿一眼就认出,这些正是虢州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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