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瓣飞旋卷落,有的落在韩从朗肩头,有的落在落文驰脚边,二人神情阴沉,郁闷不乐。 卓旸却咧着白牙,笑得没心没肺。 难怪方才一层吵架时,二层三层没一点动静传来。想是都在竖着耳朵听热闹呢。 浮云卿脸红得透,不敢窥敬亭颐的神情。眼前娇艳的花瓣晃了她的眼,花有各色,每片花瓣饱满圆润,讨巧得紧。 紫色是清早她与敬亭颐廊下相遇,他捻起一片紫藤花,应着她的话说可恨。 绿色是暴雨里她顽劣地丢掉那把伞,凑近他的耳边,故意说心有中意,看他失措。 白色是她坐在石凳上,任由他穿针引线,缝补破烂的裙摆。 粉色是她醉酒放肆,偎着他的胸膛,是莽撞推门,撞破他的体面。 黄色是她邀他赏的月,蓝色是她与他共处的天。 漫天花瓣,红色居多。红色该是什么。 该是她与他因一句调侃而烧红的脸,该是她与他怦怦心动不断贴近的心。 过往多幕如走马灯一般,不断在眼前浮现重演。 浮云卿觉着心底最深处的虚荣要被这花瓣阗满。 他们的欢呼庆祝,是为她与敬亭颐间的亲密互动。他们也许偷听见那句“驸马”,而他们心里的驸马是敬亭颐。 她要活出个样子给旁人看,而有了敬亭颐,就能叫她活出个样子! 驸马之位,就得是敬亭颐,就得是她喜爱万分的敬亭颐! 浮云卿终于鼓足勇气,抬眸望向敬亭颐。 他眼底是震撼,是惊诧,可看不出半分喜,半分乐。 她开心得恨不能吼一嗓子,可他依旧平静,依旧温柔。好似再惊艳的场面,都唤不起他的欣喜。 然而落寞的心情转瞬即逝。 他没有明显的欣喜,兴许是对驸马之位还没有太多期盼。但这不要紧。 浮云卿握住敬亭颐的手,推开户牖,将他拉到阁楼外。 楼外聚着更多人,他们遥遥睐见公主牵着一位陌生男郎的手,而公主步伐雀跃,几乎就要跳了起来。 浮云卿牵着敬亭颐踅出橫桥。 不由分说地把他塞进金车,不顾一脸懵的卓旸,只是对车夫说,赶路回府。 快些,再快些。 没人知道什么事叫公主这般高兴。只是那日散场后,他们都确信了个信息—— 这位陌生的男郎,怕是要被公主豪夺囖。
第35章 三十五:温泉 ◎脚崴了,您能扶我出去么?◎ 洒落的花瓣扑了敬亭颐满身, 也在他的心底凿出个阗不满的缺口。 夏日的风燥热黏腻,吹得他鬓边发了层薄汗。 太顺利了,一切都太顺利了。 花瓣一洒, 就能做驸马了么。 他的背挺直成一条单调的线,宽松的衣袖垂落在身侧, 恰好挡住紧握成拳的手。 浮云卿慢慢挪至敬亭颐身边,衣衫擦过他的臂膀。 她眼里满满载着这位一贯温润的先生,她已经确信,这位先生会成为她的驸马。 不管他愿不愿意。 毕竟他一向纵容自己, 好像对他做再过分的事, 他都会笑着说好。 但做那事之前,她还有些疑惑要问。 “敬先生, 还记得我先前跟你提过的‘霁椿’么?她是韩从朗府里的女使,失踪了些时日,再找着时, 人已经死了。”浮云卿后怕地耸耸肩, “韩从朗说霁椿死状凄惨,全身都是血洞,被扎得跟个筛子一样。她从韩从朗手底逃走,逃进公主府,又莫名失踪。你说,是谁杀害了她呢?” 提及霁椿,浮云卿并没有表现出意料中的胆怯。大抵她对霁椿也带些恨,毕竟霁椿是吃里扒外, 将公主府内的秘密泄露出去的墙头草。 敬亭颐眸中深意翻滚, 沉声回道:“也许她得罪了什么人罢。” 浮云卿追问:“她能得罪什么人?韩从朗一个先来的主家都在寻她, 我一个接后手的主家也在寻她。难道她身上还藏着什么秘密, 这秘密得罪了其他人?” 总得死得明白才行。浮云卿愈想,愈是能觉察出不对劲之处。 敬亭颐不愿就这个话头再说下去,旋即问回浮云卿身上,“前段时日,公主对臣说,这场相看宴,您中意之人会到场。不知这句话,时至今日,是否实现了?” 浮云卿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当然实现了。这个人,不仅我见过,敬先生也见过的。” 她卖了个关子。这中意之人不就是敬亭颐嚜。她用这句意味不明的话,把敬亭颐诱来赴相看宴。 她知道,敬亭颐一定会来。 这话却令敬亭颐心痒难耐,僝僽的眉眼越皱越深。 到底是谁,会是他么。 若是他,他该做什么,诱她拢她。若不是他,他该做什么,不着痕迹地将那位“中意之人”抹杀。 * 将军府。 落文驰跪在其父落焘面前,一脸坚决。 落焘年近花甲,两鬓斑白,可精神抖擞,鹰眸觑了圈,仆从皆惧怕地虾腰低头,大气不敢出。 前堂静得只有审慎的呼吸声来回飘荡。 落焘背着枯黄的手,焦躁地踱来踱去,“我儿,你当真要做驸马吗?” 落文驰磕了个头,不假思索地说是。 “欸——” 落焘拧着两道粗眉,无可奈何地叹了口长气。 “真是一段孽缘。早知如此,当年千不该万不该把你捎带入宫。不该允你去司天监,不该让你见公主的面。” “我就你一个儿子。前二十年,你建功立业,立下汗马功劳。武将战场厮杀全靠莽劲,可这莽劲也就二十出头的年青人才有。咱们家,我已经莽了大半辈子,攒下许多家业财产,为的就是让你后半生清闲清闲。你成家,我不拦,可你为甚非得缠住公主不放手呢?” 落文驰满心疑惑,“旁人都能去自荐做驸马,为甚偏偏儿子不能?儿子不比他们任何一人差。” 落焘却惆怅地拍着他的肩,“这不是差不差的事。你要知道,做驸马就是放弃所有功名利禄,只得个驸马都尉的虚衔。成了驸马,你就是公主的附庸,是皇家的附庸。皇家事情多而杂,稍个不留神,项上脑袋就没了。” “儿子不在乎这些虚的。儿子只知道,娶妻当娶六公主。儿子少时得公主点拨,当了少年将军。儿子的路,都是公主给指的。儿子只知道,要去争一争这驸马之位。” 落文驰揪紧落焘衣袍下摆,“大父是开国十六功臣之首,咱们落家世代从武,为国朝拼回多少地。儿子不求半生清闲享乐,只想做个驸马都尉。” 他颤声乞求,“哪怕做个不见光的面首也愿意。只要公主收,无论何种身份,儿子都愿意。” “你……你……” 落焘泄了气,“你这又是何苦。你也看出来了,人家公主心里根本就没有你!你不是说,那姓敬的一出来,公主的眼神就盯在他身上了么?那姓敬的才是驸马,不是你!” 话虽刻薄,却再真实不过。 落文驰又磕了个响头,“爹,儿子就只求您这一次。您去官家面前求求,给儿子争个名额。” 落焘是官家最重视的武将,可为人臣子,哪能要求陛下去做成什么事。 低头看见儿子苦苦哀求的模样,落焘心肠一软,“欸,你大父都走了多久了,这会约莫都投了两辈子胎了,咱们还得借着他的名说事。” 恰好落母岳氏踅步过来。她心软,把落文驰捧在手心里宠着,一听儿子痴情得很,心里不是个滋味。 “儿啊,自古男欢女爱,讲求你情我愿。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最是伤人。你又何苦吊死在一颗歪脖子树上呢?京城里多少家贵女都非你不嫁,你偏偏非公主不娶。你且想想,娶个爱你的,不比娶个你爱的强么?” 自古婆媳是冤家,婆要儿过的好,势必得褫夺儿媳的部分利益。岳氏当真不知那百事不通的公主有什么好。纵是她长得美,以她儿子这排场条件,不愁找个比她更美的。她脾性好,可她儿子完全能找到个没脾性的软柿子。 “我的儿,那公主到底有什么好,把你糊弄得五迷三道不着四六?” 落文驰眼里浮着厚厚一层落寞,“人无完人,可公主在儿子心里,是毫无缺陷的仙人。没有她,儿子不知要过成什么样。” 男欢女爱,最是令人捉摸不透。司天监里那段短暂缥缈的记忆,一直亘在落文驰心头。他固执地以为,自己与公主是青梅竹马。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他与公主的结局,绝不该是天涯路远。 想及此处,落文驰站起身来。 他拜了拜父母,颇有一去不复返的悲壮之意。 “儿子亲自去趟公主府,诉说情意。” 踱将公主府门口,两位守门的护卫军做拦。 落文驰掏出腰间挂着的牙牌,恳切说道:“麻烦二位通报一下,我有事要与公主说。” 今日正好是孟军与张科值守,他俩素以看管甚严著称。别说是将军,就是官家莅临,也得按部就班地检查询问一番。 孟军窥落文驰面露难意,直言回:“落小将军有什么事,不妨先跟我说说。公主府不是个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每日每夜都有数百人要找公主,说这说那。要是都让他们进去,那不就乱套囖。” 落文驰连连点头说是,“可我确实有急事,要见到公主的面跟她说。麻烦您开个后门,只此一次,说完立刻走。” 孟军说不行,“何况就是放你进去,你也见不成公主。下晌敬先生督查公主的功课,时候长,约莫到戌时,公主才能腾出空见人。” “那我戌时再来。”落文驰叉手唱喏,踅足折回。 张科瞠目结舌,“将军不去兵场校练军兵,反倒没事就往公主府跑,这成何体统。欸,孟兄,你能猜到这厮说的事是什么不?” 孟军说当然能,“咱们公主前脚刚从橫桥回来,后脚就有几位小官人前后踅至这里。都说要把这事亲自说给公主听,都是急急忙忙的样子。这一看,就是要上赶着自荐做驸马囖。” 韩从朗刚走不久,落文驰便接脚而来。都说晚间再来拜访,可到了戌时,坚持来的只有落文驰一人。 深门紧闭,两盏镜灯被梨木杆挑起,挂在门口。 黯淡的灯光与皎洁的月光,共同映照着门前一片月明地。 落文驰手里攥紧牙牌,抬眸朝孟军求道:“可否通融下,让我见见公主?我不进去,遥遥能望见她就行。我只是有几句话要对她说,一定要当着她的面说。说罢,不论结局如何,只求自己问心无愧。” 一位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战场厮杀无数,从未这么低声下气地求着陌生人。 孟军睇他半晌,终究于心不忍。 “欸,落小将军,你这又是何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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